作者:暮寒公子
谢春残了然道:“哦,那必然是右手了。”
洛九江:“……啥?”
“没什么,一点我明白了你还没明白的东西。”谢春残向树干上一靠,漫不经心道,“不是要输给我一个故事吗,你讲吧,我听着。”
下一刻,他又想起什么一般睁开眼睛:“提前说好,海上唱渔歌的小姑娘可以多讲讲,汉子就不用了。”
他这话音一落,洛九江神情就略有些怔忪,谢春残敏感地察觉到了这一点:“怎么?”
“唱渔歌的小姑娘我一直没怎么注意。”洛九江实话实说,“谢兄,我还是跟你讲讲编渔网的汉子吧。”
“……”谢春残长叹一声,幽幽道,“讲吧讲吧,随便讲,想讲什么讲什么。唉……我就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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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你从这棵树上跳下去,咱们的第五局就开场了。”谢春残将目光悠悠投远,他抽出一根没被折去箭尖的羽箭递给洛九江看,“这一局我将全部使用这种箭矢,你应该知道我虽已灵巧速度见长,可力量也绝对不弱。当我拉满弓将这样的箭全力射出后,每一支箭都快得可以追赶上风。”
“若你躲不开这样的速度,我的箭就会笔直钉进你的身体里。当它蓄力最满的时候,能够一箭贯穿你全身上下最硬的两块骨头,也就是你的前后颅骨。”
“只要我还能站在树上,享有最好的视角和安全的距离,我就基本位于不败之地。咱们现在距离北边的雪原还有五百里左右,而以我的速度,绝不可能让你有机会跑到雪原上去。”
“虽然不觉得你有机会赢,但如果你赢了这一局,我或许会感觉解脱和释然吧。”谢春残拿手一拨洛九江递还回来的箭杆,“你留着吧,算我借你三分运气。”
“多谢谢兄临开局前还吓我一场。”洛九江苦笑一声,顺手把那支羽箭别在自己腰间,“不过我还是想最后问一句……咱们相处也没有哪里不好,就是做不成朋友,也绝不会是仇敌。谢兄何必如此执着地杀我不可?”
“一开始要杀你,确实是看你一腔热血未冷,不忍留你在此最后把骨气良善消磨殆尽了。”谢春残淡淡道,“算是谢某既人性未泯,又丧心病狂,故而出此下下之策。”
“至于现在想要杀你的理由……九江,你知不知道这灭绝人性的鬼地方,每过六个月会出一张‘绝情缉’,而下个月就该是新的‘绝情缉’发布的时刻?”
洛九江愕然道:“什么?”
“这死地就像一个筛子,常人进来时便抱着清楚自己随时可能横死,也随时要令人横死之心,这就是它粗筛的第一遍。等新人应付过里面的这群畜生对他们‘迎接’,能活下来的多是狠辣无耻之辈,这又是细筛过了第二遍……至于一张‘绝情缉’,邀整个死地之人追杀榜上之人,就是拿篦子篦过的第三遍了。”
“不论父子、夫妻、朋友、主仆……只要你和旁人之间的信赖与感情比这地方的其他人深厚,那你就离上榜不远了。”谢春残冷笑一声,“当年有个叫‘好华彩’的家伙上榜,我还心想难道是和爹妈前世修来的仇怨,能起出个这样的名字。谁知道那‘好华彩’竟是只巴掌大的金毛猴儿!”
洛九江听得目瞪口呆:“宠物都不成?”
谢春残没好气道:“兵刃都不行。谢某为了这张落羽弓已经连续在榜上呆了三回了……若不是我这种情况的奖励被排在第三等,不比普通杀一个人多上多少,外加又没人杀得了我,你前几天就该被陆旗养的那些好狗拖走啃了。”
“所以与其要你到时候上了通缉榜被别人杀了,不如我亲手了结了你。”
谢春残屈指在弓上一弹,眼中露出被此处死地长久磨砺出的几分漠然来,“至少我能留你全尸,再把你于雪下厚葬。不会割了你的脑袋一路招摇过市,挂着口涎,家犬一般地献媚讨赏。”
洛九江半晌方道:“谢兄是觉得我若胜过你,我就不会死了?”
“你若胜过我,咱俩多半要一块儿死。不过这下你就能走在我后头,而我死之后会发生的事,我也用不着忧心了。”
“明白了。”洛九江结结实实地长叹口气,“这下我全明白了。”
他明白谢春残已经被这鬼地方逼出了点神经质的毛病。
如洛九江这样的人听到这“绝情缉”,一般情况下都会全力抵抗,最坏不过兄弟两个绑在一块前后赴死,这结果固然惨烈,却也比一点希望和支撑也不许人在心底留下要强。
然而谢春残听到“绝情缉”的第一反应,是上榜的人一定会死。
洛九江不知道谢春残都经历过什么,但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一个七岁孩子能在这种地方活过十一年,记忆里一定有许多不愉快的事情。而这个完全扭曲的世界结构,也必然对谢春残的思维产生了影响。
他口口声声唾弃那些拿人感情领赏的人做狗,看起来也绝不想在筑基五层时摇着尾巴去投奔上界,但他自己思考的方式和看待事情的角度已然扭曲偏激。如果那些人是摇尾乞怜的家犬,他那就像是一条独行许久的孤狼。
洛九江不知道谢春残是否意识到了这件事:此界中的大多数人都被驯成了容不得良心又没有下限的畜生,而极少还如谢春残一般怀着本心的人,却成了警惕而冷酷的惊弓伤兽。
我必须得离开这鬼地方,越快越好。洛九江沉心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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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追杀,谢春残确实没有半分留手。
洛九江左劈右砍舞出一片如雨刀幕,一连挑飞谢春残七根飞矢。眼见第八根羽箭来势汹汹,洛九江不欲硬抗,他折腰凌空翻了个筋斗,以毫厘之差和那支长箭擦身而过。
不等身体舒展开来,洛九江就左手握住一根柔韧枝条,借力向上一引身体,双腿连环踢开谢春残如影随形的两箭,口中悠悠一声清啸:“谢兄,我有一件事早就想说了——”
音杀之力被洛九江逼音成线,也如箭矢一般被他直射进谢春残的耳朵里:“你平日冒头时何必咏相见欢啊,正所谓‘妾似春蚕抽缕’*1……”
谢春残被他音杀所扰,不止手中弓箭,就连足下枝干都颤了一颤,然而下一刻,他毫不犹豫反手搭弓,五支长箭不假思索脱弦而出!
在这险而又险的攻势之下,洛九江被迫闭嘴。
自他学会音杀之后,还是第一次,他的音杀被人用最猛烈的攻击强行打断了。
这五箭中有两箭指着面门,两箭指着胸腹,最后一箭则来者不善,一点儿不偏地正对耻骨。如此紧张急迫的局势之下,洛九江连骂娘的心都来不及有了。他大脑几乎放空,一时之间眼中心里,全部盛满了这五箭的轨迹。
关键时刻,洛九江临危不乱。他在半空中一个蛇行般诡异的拧身,与当初他从那扯脱他左臂的大汉腋下夺刀时的姿态同出一辙。他身体被放得极平扁,硬是从射向他胸腹的两支羽箭中挤了出去。
与此同时,洛九江不慌不忙地把头一低一仰,剩余两支羽箭也分别擦着他的头皮后颈射出,当空击断了洛九江一截飘至半空的头发。
而最后一根最长箭则在洛九江视野里渐渐放大,洛九江唯有一击的时间,如果不能将这支箭完全拦住,只是简单将其劈成两截,他不但要丧失一点区分性别的零件,还要因为失去行动能力而送命。
在这一刻,好像整个世界都寂静下来,洛九江心无旁骛,满眼都只有这一根箭。
灵力已经运转到极致,心思也已经放空到极致。
洛九江似乎听到耳中啪的一声轻响,像是某个无形屏障被破去的声音。
从未有过的力量充斥着洛九江的浑身上下,丰厚的灵力自然而然地从洛九江持刀的手上涌出,他先是四两拨千斤地荡开这一箭,再穿花般正反三刀,唰唰将其彻底断为四截。
直到羽箭的残骸落在雪地,发出些微声响,洛九江才从那悠远玄奇的体会中回过神来。
他筑基了。
在意识到这件事的下一刻,他听到不远处的谢春残发出了一个惊叹的音节。
……而以他对谢春残的了解,这声惊叹绝不是想夸奖他把握时机正好,刀又耍得漂亮。
作者有话要说: *1妾似春蚕抽缕,引自宋代王沂孙的《如梦令》
第44章 相见欢
“九江,你要是想笑死我好赢得这场赌局, 那你可就失算了。”谢春残唇角抽动, 腔调怪异, 似乎在竭力忍着自己不要笑出声来,“我知道的筑基理由不多, 但你这个是最义正辞严的……为了捍卫二两的尊严,确实正直。”
洛九江:“……”
不管谢春残有意无意,他被谢春残连消带打一顿嘲讽, 胸中刚刚蓄起的一股刀气都几乎泄了。从来都是他用音杀去扰乱别人, 不想今日竟挨了谢春残一记特别的“音杀”。
谢春残哂笑一声, 复又拉开手中弓箭。不知是出于习惯,还是难得好意, 他口中低低吟道:“林花谢了春红, 太匆匆……”
洛九江一个激灵, 刚刚有些退却的感觉又重新涌动上来, 一层一层几乎覆住了洛九江的后背。
他想起了在上一局交手里,他直面谢春残时感受到的那种玄妙领悟。
只要快, 只要强!
他的音杀一向无往不利, 今日却在谢春残这里吃了瘪。因为谢春残凌驾于他之上的, 是一种洛九江如今还无法触及的绝对的力量。
就像当初师父给他演示那一招破风庐时, 无需任何外物, 甚至也不用刀剑兵刃,只要一根手指,他就能引来天雷地动的浩大声势。
被洛九江改良过的破风庐已经由一刀制敌的“霸”刀, 变成了凭积蓄取胜的“快”刀。它曾经很适合过去的洛九江,但现在的洛九江,已经触摸到了属于力量的门槛。
不需要叠加,不需要花哨,他只需要挥出这一刀!
“一斩——破风庐!”
天上仍在悠悠飘落着仿佛永不止歇的鹅毛大雪,而真正暴烈的风雪此时却在地上凝聚。
谢春残完全收敛了自己唇角上的笑意,此时他眼中俱是凝重之意。下一刻,五支羽箭被他同时射出。
依然是相同的速度,依然是不逊于上次攻击的力道。五箭齐发,如五点寒星,气势汹汹,来者不善,却在洛九江近乎全然忘我的攻击中折断破碎!
“谢兄承让了。”洛九江朗笑一声,借一点未尽的攻势在雪地上猛击一掌,三两下攀上枝头又纵身一跃,动作自在灵巧若白猿一般,眨眼间已距离谢春残的树梢前进了一大步。
谢春残并不言语,腰间袋子里的骰子却滚动着磕碰了两下。
下一刻,他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反手就是七根羽箭搭上弓弦!
与此同时,洛九江如墨如夜的刀刃尚也正凝聚起黑色的风。
刀与箭还未曾碰撞,但两人蓄势待发的气势与招式中蕴藏的精神,已经先兵刃一步进行了一轮交锋,龙盘虎踞,各不相让!
谢春残的箭足够快,谢春残的箭势足够强。洛九江静静想着,他眼下的情绪已镇定到近乎冷静:可我的刀也足够快,我的刀势也一样强。
他能斩断眼前的一切阻碍,他能荡平前路的所有坎坷,他的刀,能够劈开盘旋若蛟的倒挂龙!
谢春残确实是个没有短板的弓手,他灵活、敏捷,又一直踞于绝对的高地,始终远驻在战场之外,任何人想要接近他、伤害他,都要为此付出不小的代价。但这并不意味着弓手没有任何缺陷——开弓之前,我箭由我,离弦之后,我箭由天。
而刀客的刀,却无时无刻不握在持刀人的手中。
弓手的眼神已经锐利如鹰隼,他全神贯注,连呼吸都放到最轻。这七箭代表着他目前的最高修为,当这七箭脱弦而出后,他将再无法控制整场战斗的局面,甚至也无力再射出一支箭。
图穷而匕现!
七支羽箭上寒芒同时一闪,这牵扯了谢春残全部心神的七箭便如流星般齐齐射出。前所未有的狠厉,前所未有的速度,也是前所未有的,令人惊叹的华美。
而与此同时,谢春残的生命也像是被什么东西吸取了一般,脸色顿时化作半透明的惨白。他一手握紧自己的弓,另一手按在身侧的树干上,防止自己头重脚轻一个倒栽葱撅进雪里。
洛九江几乎与谢春残同时出手,他刀势如风,却快得好像能切断风;神色像火,又激烈的似乎能点燃火。对于洛九江来说,此时此刻,整片天地风雪俱寂,世上好像没有七支向他迎面射来的箭,不远处的树梢上也并没站着个谢春残。
刀箭交锋,而洛九江一往无前。
羽箭在刀气中破碎,而刀势在箭意中磨损,唯有洛九江眉宇间的神色是满满的战意盎然,无畏得像是要把整片雪原燃烧殆尽。
第一箭折。
风是洛九江的刀,火是洛九江的人。谢春残来回甩了几回脑袋,眼中隐约交叠的重影也并未散去。他看到风火几乎合为一体,不屈不挠地向自己袭来。
第二箭断。
破碎的箭羽迸溅到洛九江的眼角,给他的眼尾开了一道小指肚长短的血痕。殷红的鲜血缓缓从伤口渗出,明艳得像一道流动的火蛇。
第三箭碎。
谢春残疲惫地闭上眼睛,分辨着耳边第四箭第五箭均被拦腰斩断的声音。接连五箭抵去了洛九江原本凶猛暴烈的刀气,就在洛九江刀招即将由盛转衰时,他悍然暴喝一声,刀势不落反起!
第六箭被洛九江平平分成两半,两人之间只差第七箭相隔。这是洛九江需要攻破的最后堡垒,也是谢春残仅剩的防线。
谢春残已站立不住,他滑坐在枝干上,尽最后一分力气打量着洛九江近在咫尺的面孔。这个少年的牙根紧咬着,正拿全部的心力来对抗着谢春残惊艳的七箭。他脸上的肌肉几乎全部都扭曲绷紧,整张面孔都为此染上了狰狞之色。
不知是不是他的眼睛太过清明坦荡,要不是知道目前正和他生死相杀的人就是自己,谢春残一瞬间几乎要反戈相对,与这少年同仇敌忾。
洛九江身上好像有种足以让人相信他的坚决力量,会让人情不自禁地觉得,他要做的事必然会成功。
谢春残看着洛九江:他看着洛九江此时坚定若钢铁的神情,他看着洛九江因承受不住太多灵气而皮肤皲裂、鲜血四下纵横流淌的持刀双手,看着洛九江背后被他刀气所激掀起的雪墙巨浪,仿佛是洛九江之前讲给他的那个故事里的海浪模样。
第七箭与洛九江的刀锋相峙良久,最终还是寸寸碎裂。
洛九江凌厉的刀气几乎挨到谢春残的脖颈,谢春残缓缓闭上眼睛。这不是他第一次如此接近死亡,但却可能是最后一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