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暮寒公子
他抬手取走了一瓶筑基丹,除此之外,对其他的物事甚至没再多看一眼。
洛九江重新负起谢春残走出三步,就问脑后一阵呼啸。他疾疾转头,只见诸多掌中花籽被凝结成板结的一片,无数凌乱的笔画在这块特殊的墨板上浮现一动,最终拼凑成了一句话“为什么只取一瓶筑基丹?”
“此物关系到我一位同伴的性命。”
那块完全由细小黑尘般花种组成的板子颤了一颤,下一刻,“只”字便大大地凸了出来,宛如一个加重语气的强调。
“这个吗?”洛九江苦笑一声,“我先蒙前辈机关庇护,从追杀中逃得性命,再受您于梦中指点,全我一式破界刀招,最后还要从您这儿卷个包袱跑路……这连吃带拿的,我还没修成这样厚的脸皮。”
那小桌上的东西五花八门,单是兵器就有十来种,很明显不是单独给洛九江准备。他若真大模大样地一扫而空,也未免太不客气了些。
这片令人作呕的死地让洛九江满心怒气,让洛九江痛恨无比,但还不足以把他改变成一个完全不同的人。
他还是那个刚进死地时,纵使要取一件不久前还对他刀兵相向的死人身上皮袍,也会先把对方深埋六尺,保人尸身不辱的少年。
墨板上的文字渐渐消隐,而被外力凝结而成板块的花籽还没有散开。操纵着花种的主人仿佛在思考着什么,过了两三息的时间,墨板上才缓缓浮现出一行文字:“台上有颗明珠,你把它取走。”
洛九江下意识一回头,只见方才还琳琅满目挤了一桌子的石台像是被打扫过一般干净,只剩下孤零零一颗光芒柔和的明珠放在上面,而这颗珠子在他印象中并不是刚刚摆在石台上的东西。
花籽组成的墨板颤了颤,仿佛有松散之势。洛九江急忙叫住对方:“前辈留步!我的朋友陷入了幻境,不知道该如何唤醒他?”
墨板不耐烦般扭动起来,这次的笔画相比起来要潦草得多:“叫他的名字。”
“我已叫过他的名字!”
似乎此地主人的耐性已经到头,他这次连上面的笔迹也不曾擦去,便另起了一行凌乱字迹:“姓名是氏族传承所牵系,长辈恩祈之巫祝。你确信叫得是他的真名?”
洛九江为这句反问怔然片刻,只这一愣之下,这片花种便抓住喘息机会般哗啦一声散开了。
之后任洛九江怎样唤这地宫主人,对方也不给出半点应答了。
洛九江重新将谢春残放平于地,甚至顾不得去看一眼那颗地宫主人赠予他的明珠。他心中的预感几乎已经化为实质,却仍是抱着希望最后叫了一声:“谢春残?”
谢春残双眼紧闭,泪水簌簌而下,不为这个名字有一点动容。
事情到此,已经昭然若揭。
死地中的每个人都称呼谢兄为“谢春残”,乃至通缉两人的绝情缉上,白纸黑字,印得也是谢春残三字。
这当然不是谢春残有意欺瞒洛九江……他只是,他只是在谢家满门被戮后,作为唯一的幸存者,作为曾经软弱地向敌人求饶过的孩子,作为曾经在死亡的威胁下把脚踩上父亲冰冷尸体的幼子,再没有颜面使用那个寄托着长辈美好祝福的名字。
洛九江叹了口气:他早该想到的,正常父母若非有深仇大恨,都是期望儿女越来越好,哪有给孩子往名字里填个‘残’字的。
“谢兄,你这次可真正玩脱了……”洛九江拧紧眉心,手指近乎急躁地摩挲出沙沙声响。天大地大,能拿来命名的词字何其之多,更别提一番排列组合下来简直不可计数。要他在短时间内找出谢春残的名字,简直如痴人说梦一般了。
“谢兄向来好赌,怎么不记得给自己留下张底牌照应着?”洛九江闭了闭眼,飞快地在脑海里过着和谢春残相遇一来的点点滴滴——没有,谢春残没给他透露出半点关于本来性命的信息。
唤醒谢春残的方法就在眼前,可怎样打开那扇门倒成了问题。洛九江深吸口气,眉眼之间的急切几乎要满溢而出。也许关键时刻人总有几分急智,洛九江脑中突然灵光乍现,喃喃自语道:“……等等,小名也算名吧?”
常人惯用的小名就那几种,拿小名去蒙一蒙,可是比抓瞎填大名来得方便多了。
洛九江抓住这根稻草,不假思索连珠炮一般脱口而出:“大春阿白丑儿狗子虎犊双喜,阿妹奴奴小谢蚕宝囝囝,立春雨水惊蛰春分清明谷雨,康康牛牛健健壮壮欢欢……”
他紧盯着谢春残的脸,生怕放过他脸上一点表情,然而谢春残始终连睫毛也不曾抖动一下,倒让洛九江的心一直提着。
“……欢欢。”洛九江又重复了一遍这个叠字,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何会在这个小名上停下来,仿佛意识里正有什么东西拼命地上下跳动,不断敲打着他的脑子,声嘶力竭地反复强调“欢欢!欢欢!欢!”
“谢欢?谢欢欢?”洛九江忙试探性地念了一遍。
谢春残纹丝不动。
想来是他太过紧绷了吧,欢这个字有什么,还是从别的地方想起,例如谢兄常念的那首词……
洛九江骤然如雷劈一般僵住。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相见欢……在千里追杀的赌约中,他曾输给谢春残一次字,谢春残写在雪上的是个什么?!
谢春残曾落在雪地上的银钩铁画,他递过骰子时洛九江不经意地转头一瞥,雪地上留下的那片被人拿脚刻意抹过的残迹……
“谢见欢!”洛九江的声音猛然拔高了一个调子,“醒过来,谢兄!谢见欢!”
沉睡已久的青年终于有了动静。
他喉中低低呻吟一声,近乎茫然地睁开了双眼。他眼角正滑下两行未尽的水迹,眼睛也被咸涩的泪水浸得发红,可乌黑的眼睛却天真又澄澈,仿佛神魂还被留在那片幻境之中,他深爱的家人也从不曾离去一般。
随着他睁开眼睛的动作,谢春残口鼻之中缓缓呼出一股黑气,仔细看去,却是一大蓬细小如尘土的黑色颗粒,每颗都是掌中花的种子。
随着这股黑气离开谢春残的身体,他的神色也渐渐清明起来。从悲恸愧疚到苛刻冷酷,再由讥讽嘲弄到戏谑玩味,短短一瞬里,他像是重新走过了十余年的岁月。
他重新长成了洛九江所熟识的那个谢春残。
只是与洛九江所认识的那个谢春残又有不同,眼前这个谢春残眼中有着旧伤疤被撕扯割裂后的空洞,他的声音空荡荡的,表情带着又重温一遍足以杀死他的刻骨疼痛之后的麻木和茫然。
“九江,”谢春残喟叹般自语,他的睫毛颤动着,它们被泪水粘连在一起,在此刻显得分外的黑,“我方才,你刚刚都知道了……”
“嘘。”洛九江将手指在自己的唇上压了一压,没再提起谢春残在噩梦中哭着吐露的那些过往,他抬起头来,看着因“纯净”消失而缓缓散去的掌中花籽:“谢兄你看,天亮了。”
如乌云似潮水般遮天蔽日的掌中花籽散开,于是便在这深逾地下数丈的地宫之中,竟也从石砖砖缝之中流泻下一抹天光。
这光芒还很黯淡,却足以照清不远处盘旋而上的石制阶梯,那是能从地宫中回到地面上的路。
谢春残怔然伸出手去,那道淡金色的细弱阳光笔直照射下来,无声地笼罩在他的指尖上。
“我拿到筑基丹了,你我先从地宫出去。等小刃姑娘进阶,咱们四个谁都不用再呆在这鬼地方。”洛九江伸出手,把谢春残从地上拉起来,又重复道,“谢兄别哭,天亮了。”
第65章 刃间雪(已补完,以后恢复日更)
“天亮了吗?”
“没有,姐姐别急, 我会很快。”小刃回头看了面上盖着衣服挡住眼睛的封雪一眼, 继续低头用牙将一件里衣扯成布条, 裹住自己肩上的伤口。
这是她们两个的暗语之一,它来源于封雪和小刃的初见——在封雪刚刚来到死地, 捡到奄奄一息的小刃,还不了解对方生长环境的时候,她担心小刃看了自己身上鲜血淋漓的伤口害怕, 便蒙住她的眼睛给她包扎, 告诉她天还没亮, 让她休息一会儿。
那时候死地的血气还没有把封雪侵蚀到非要自废修为的地步,鲜血对她而言就像是诱人的零食, 虽然能馋得人口水滴答, 但若要控制住这份饥饿, 所用的意志力大概只相当于她少女时代减肥的煎熬。
只是随着封雪在死地逗留日久, 血气对她的侵袭就愈发深入,现在的她别说替小刃包扎伤口, 就是蒙头不看不想正在处理伤口的小刃, 也要用上全部的克制才行。
这一处容她们躲藏的雪洞空间狭小, 就算两人尽力远离对方也会脊背相贴, 幽幽的血腥气在此处的存在感格外鲜明。
往日封雪源于血脉之中的嗜血之意一旦浮动上来, 她就会把自己用石锁锁住,再遮挡住眼睛,背过身去, 让小刃走得远远的。可现在外面吃了大亏的花碧流正紧锣密鼓地搜索着二人的行踪,再让小刃远走显然不太现实。
幸而在这个山洞之中,有一样东西可比小刃的存在让封雪垂涎太多了。
封雪将蒙住脑袋的衣服打开一个缝隙,目光怔怔地投向了一条扔在雪洞角落处的手臂。
那条臂膀齐肩而断,整条手臂的皮肤雪白而细嫩,腕上还带着一个镶了绿松石的赤金环。五指之上的每片指甲都晶莹剔透,在一刻钟之前,它还好好地长在花碧流的身体上。
那是花碧流的一条胳膊,也是同族饕餮饱含灵力和血肉的一只爪子。
封雪无声地按了按自己的胃袋,饥饿正如火焰一般灼烧着她的肠胃,进食的欲望也无时无刻像张合的嘴巴一样蚕食着她的意志。好几次她神情一个恍惚,几乎就要扑将上去,毫无姿态地捧着那条爪子大啃特啃了。
……可那条手臂,现在还依然还保留着人类的形态。
那只手并不属于人类,封雪心里清楚。然而只要她的神志稍稍回笼,她就不难想起那些刚刚被花碧流翻将出来的,曾经压在心底最深处的污黑记忆。
——“因缘际会,你倒好运,能遇上这种千年难遇的殊荣。”
——“做人?愚顽不化,自甘下贱。”
——“看来你还没有明白。”
——“罢了,你现在也算我半个女儿……作为世上第二个能活到成长期的饕餮,我便赏你个明白。”
接着便是浑噩而煎熬的七天,无穷无尽的饥饿如影随形无法摆脱,她被那种陌生的力量驱使着,最后几乎是毫无理智地啃咬撕扯着自己的血肉。
再然后……恍惚之间,她看到一个被丢进来的单薄身影,然而那时她已完全无法消化理解其中含义。
只是出于本能,出于这具崭新身体自身的本能,出于饕餮这种生物的本能,她扑了上去。
等她清醒过来时,那颗残破的头颅已在肮脏的泥水中滚落,两只大大的眼睛犹不瞑目,一双惊恐的眼睛呆滞地对上封雪,这视线永远定格,而她嘴里正叼着……她嘴里叼着的是……
封雪突然打了个寒噤!
她回过神来,发觉自己遮脸的衣服早被抛到了一旁,那条手臂不知何时已经被她捧到眼前,她的嘴唇离花碧流的手肘只差分毫的距离,甜蜜的血腥气早充满了她整个鼻端。
封雪如被火炭烫过一般,哆嗦着把手臂扔了出去。
“姐姐?”
封雪恍惚地转过头去,在自己的身边看到了小刃。
如过去的很多年一样,如过去的无数次一样,小刃离她不足一尺远,她的面孔和细剑都都冰冷,可身体却像火笼一样温暖。
封雪如找到主心骨一样,她扑到小刃的肩膀上,嚎啕大哭起来。
小刃回抱住封雪,她动作熟练,可神色还如第一次一样生涩。往日只有她们两人时,封雪当着她的面流过很多次泪,可没有一次像是现在这般,仿佛从灵魂里崩溃碎裂了。
“小刃,小刃……”封雪不断哆嗦着,从肺腑里翻出一声声干呕,声音嘶哑破碎,宛如求救,“我吐不出!我吐不出!”
过往如附骨之疽,将她紧紧缠绕。她眼前就摆着一条血肉模糊的手臂,那猩红的绝望颜色,比起记忆里半点不差。
……她松开口,那半截手臂就吧嗒掉在地上,落在血泊里,溅起的血花打湿了自己不知何时兽化的爪子。然而腥滑粘腻的感觉仍然留在她的舌头上,留在她的食道里。
她绝望地悲鸣,发出的声音是野兽的嘶嗥,她无助地哭叫,拖长的腔调听不出一点人类的影子。她不管不顾地用笨重尖锐的爪子往嘴里塞,朝喉咙上抠,前腿上被自己之前撕扯吞咽出的伤口就潺潺地流出鲜血。她满口都是铁锈味的腥甜,却分辨不出哪些来自已然冰冷死去的无辜者,哪些来源于自己。
意志已经在角落中缩成一团,理智早就吐个昏天黑地,然而这具陌生身体的本能仍在贪婪地吞咽,流到它喉咙里的,它就都咽下去,就算把自己吃到只剩骨架,血肉也要锁死腐烂在胃袋里。
快吐出来,快吐出来!
可她吐不出!
封雪挣扎,打滚,上蹿下跳,掐着嗓子作呕,锋利的爪子几乎剖出半个声带……最后她筋疲力竭地倒在地上,心中冰冷一片,甚至没有力气睁开眼睛。
“好了,我新来的乖女儿。”那道冰冷而全无感情的声音重新在她头顶响起,“你现在还想做人吗?”
封雪呆滞地僵在那里,虚弱地像片能被一口气吹走的竹纸,像已被人槌落魂灵。
“不说话?还是想?”有巨力加注在她头上,强硬地按着她头颅向下,死寂的双眼对上一汪血泊,其中倒映出她模糊的影子,那声音不耐烦道,“你来瞧瞧,你现在可是人吗?”
血泊仍在扩大,其中混着别人的血和她的,就像是她胃里那堆搅成一团的东西,粘腻一片,分辨不清来源。
封雪涣散的瞳孔缓缓回焦,落在眼底的颤动身影庞大,鲜红,狰狞可怖,又全无人形。
那是头怪兽,那是个妖魔。它是饕餮,它是异种,它独独不能称之为人。
它……不,这是我,我……
“停下!姐姐停下!”
小刃近乎凄厉的声音唤回了封雪的神智,她怔然回神,口中已经腥甜一片,她白着脸抬起头来,幸而小刃还完好无损。
流着血的是她自己的胳膊。上面牙印俨然,鲜血一股一股地涌出来,封雪舔了舔自己的唇角,一片干涸的血迹就在舌尖上化开了。
小刃不管不顾地箍住封雪的胳膊,她抬起眼来直视着封雪,眼中还是一如既往的认真,认真得像个傻孩子:“别咬自己。姐姐,你饿了可以吃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