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暮寒公子
“两位兄台算平局吧。”洛九江松开手,连头也没回,只向身后挥了挥,“这街上好多人呢,别波及到哪位。”
两人被他猝然一拦,如火如雷般的声势也不免弱了,均讪讪收起刀剑,整齐划一地冲着他的背影发呆,而洛九江步速也不变一下,仍顺着人群前行的方向走。
感知中的热闹源头逐渐接近,而四周的议论声也更多地围绕着同一个主题。
“一年一次……”
“幸逢如此盛会……”
“正是城主大人要选拔英才……”
“可谓唯才是举,求贤不论……”
“当真谁都能上去试试?”
“兄台是外地人吧,要知本城盛典向来如此这般……”
那些欢笑声、惊叹声、慰然赞叹声洛九江都充耳不闻,他走到台下,仰头看着这座高台。只见台上设了三十六道高挑的木杆,木杆之间高低不一,错落有致,每根杆子的杆头上都顶着一枚少女小指大小的水晶小球,而在每颗小球的旁边,都有一条背生双翼的飞蛇盘绕守候。
飞蛇向来以快若疾风、灵动似水闻名,而高台上的三十六条飞蛇又都尾绕三环,显然已全部进入成熟期,每个都能喷雷吐火,还可以释放出让人麻痹的毒雾。
前一个跳上台的青年只碰到第五根柱子就被飞蛇齐力击落,砰地摔在台上,扬起了一泼粉尘。
人群中响起一片惋叹之声,夹杂着些“要知道每过一根柱子,要应付的飞蛇就多一条。”、“还不许人把飞蛇击伤或斩杀,对身法的要求也太高了些。”、“实在是太难为人了”的评价。
不知此前曾有多少人也和这青年一样被“斩于蛇下”,也许是一次次的失败让旁观者都心灰意冷,一时间竟没有再跳上台去应对挑战的人。
鼓吏仿佛早见惯了这样的冷场,当即抡起鼓槌重重锤下,三声过后,又有人激声重新宣读奖励:“青荷花绽盛景至,青荷会开英才来!青荷大会广邀青年才俊,凡未至而立,可摘三十六珠者,奖上品灵器一件!摘三十五珠者,奖清宁宝玉一块!摘三十四珠者,奖碧波酒三杯!摘三十三珠者,奖照月泉水一坛……”
重赏之下将出勇夫,就在台下诸人跃跃欲试之际,一道轻快笑声不加掩饰地响起:“非是青年才行?咱们打个折扣,也给少年如我一个‘才俊’的机会啊。”
伴随这声音,一道墨色身影拔地而起,他飞身跃上高台,甚至无需在台上点地接力,便直奔第一颗明珠而去。飞蛇气势汹汹地冲着他当面喷出一口火焰,他低头一避,腰间长刀鞘也不出,便顶住飞蛇肚皮滴溜溜一转,轻巧挑着把它丢到第二条飞蛇身上去了。
直到这少年上台,台下众人才真正见识到什么叫穿花蝴蝶一样的身法。都说飞蛇迅如疾风,在他面前却仿佛不值一提。这黑衣少年的身法并不是让人提心吊胆的飘忽,就是在半空无处落脚,他的身姿也仍有种说不出的沉稳来。
之前大家只见飞蛇动作灵动,时不时在便背后给挑战者关键一击,如今却只有满场飞蛇追着这少年跑的份儿。就是在极其险要的关头,这少年也不大闪大避,最多晃身转个满圆,偏生也比别人转得更好看。
等摘到第二十一颗珠子时,黑衣少年连刀带鞘一同还回腰间,空着手扯住一条飞蛇尾巴,他狡黠一笑,将其用力一抖,登时只听台下诸人顿时人声如潮!
前二十条飞蛇堆堆叠叠,原本就被这位神秘的挑战者左抛右摔跌得横七竖八、七荤八素,如今到了这人手中,只是一抖尾巴的力道,这些看似排布地杂乱无章的飞蛇就如被扯住了什么机关一样,各自圈圈环环绕成一团,被扣成了一条绳结上的蚂蚱!
这一幕简直变戏法一样,神奇地让人无法理解。少年愉悦地唿哨一声,把手中尾巴向第一个“绳扣”里一绕一扯,变绳为环,正好就是个女孩子常爱打的“相思同心锁结”。他把这与众不同的“蛇环”在食指上绕着转了转,便如套圈般丢了出去,啪地把第二十二条飞蛇套个正着。
……
接下来的一切与其说是一场挑战,不如说是一次奇妙的手工活。这少年双手和思维灵巧到不可思议,取珠甚至都已经不是挑战中的最大看点。当第三十六颗明珠滚入少年袖口时,那三十六条飞蛇已经变成了整齐优美的一条龙凤并蒂结。
这少年自然就是洛九江,除他之外,满城人里恐怕也没有哪个还有给海蛇打花结的经验和前科。
其实蛇身滑腻,要是这些飞蛇只是普通蛇类,就是彼此缠绕得再离奇,也能自行慢慢解开。只可惜它们每个都长着翅膀,洛九江设计之前就看好了落点,绳扣之间拿翅膀卡住,这下就非要人帮忙动手拆解不可了。
“惭愧惭愧。”洛九江跳下最高的柱子,双眼神采奕奕,把手中别致的花结递给一旁主持场面的修士:“方才感觉太好,我入神了。”
那接过蛇结的修士刚才都差点看傻了,他听了洛九江的话后只当他在讲托词,心想年轻人都气盛又好炫耀,有这份本事张扬些也不足为奇。
他却不知洛九江说的是实话,他方才确实感觉好到几乎要飘起了。
在那种意境临身之时,洛九江不但感知异常敏锐,就是思维都清醒得前所未有,至于每一条经脉中流淌的灵力更是强劲伏贴,一举一动的控制力达到极致,玄妙如同与天地之间都有了莫名联系。
要不是有这种精准到几乎变态一样的判断力,洛九江方才那单手一扯拽出一条相思同心锁结的情况基本不能成形——他得拿着飞蛇一个个亲手打结才成。
总的算来,洛九江如梦似幻的顿悟整整长达一刻,这给他带来的当然不止是一条看看就算的蛇结。实际上如果不是他刚刚的举动太过惊人,台下那些修为接近筑基的修士本能发现的——
就在方才玩闹般的一场摘珠挑战中,洛九江连进两阶,修为直抵筑基三层圆满!
他在死地时离筑基二层就只有一步之遥,不知是不是一直情绪紧绷,心情又低落,因此才没能晋升二阶。然而刚才他见长街繁华满心喜乐,连饭都恨不得多吃三碗,一张一弛之下,便顺水推舟晋了修为。
至于一升升了两层,那就实在是这场顿悟的意外之喜了。
主持场面的修士把飞蛇带下,又捧了一件上品灵器上台来。他走到洛九江身边高声道:“自青莲大会举办以来,这只怕是最快、胜者也最年轻的一届。这位连取三十六珠的少年是个刀客,恰好我们准备的灵器也是一柄宝刀——”
“不好意思。”黑衣少年举起一只手,轻快地打断了修士,“我能换个奖励吗?”
“啊,呃……”修士回头向不远处观者席上的华盖之处看了一眼,很快就断言道:“当然可以,你是要换成剑还是……”
“不,都不用。”洛九江坦然笑道,“我要第三名的那三杯碧波酒就行了——大喜临门之际,能换把兵刃固然高兴,但还是喝上一杯来得痛快。”
修士无言地看了洛九江一会儿,可能从没见过这么任性会搞事的大会魁首。但作为获胜的挑战者,洛九江的条件很快就得到了满足,几乎只是一个眼神交流的工夫,便有人端着托盘奉上三杯碧意荡漾的美酒,换下了那柄让人垂涎不已的上品灵器。
“多谢。”洛九江简短地说。
洛九江不是故作姿态,讲得也全不是虚言。
观察力敏锐的人可能以为他口中的喜事是修为进阶,但他们不知道,洛九江要高兴的事情何止这个。
算来他碰触到“意境”已是第三次,以他的天赋,第一次生死关头尚且懵懂,第二次便能抓住机会,借那意思捧出刀尖一点炫目白光,第三次,也就是现在,他不但将这场感悟保持了一刻有余,还清清楚楚摸透了自己感悟的是什么。
不止是繁华市井,也不只是从未见过的热闹场面。
让他心明顿悟的,是经历过死地的诡诈阴毒后,又重见的人间安宁。
除此之外——
我有点触摸到我现在的刀道了。洛九江想:第一次一触即离的乱雪原是为自己,第二次凝在刀尖的裂穹窿是为朋友,而眼下这一次的顿悟,则是为了芸芸众生。
一切感悟缘人而起,一切恍然由人而生。
他正走的这条刀道,是人道啊。
洛九江持起酒杯,在众人的惊声中把第一盏洒一半于地,然后自己饮尽了,又把第二盏先饮一半,再重泼洒在地上。
青龙界地杰人灵,连这样一个小城拿出的酒都是一等一的好,碧波酒力绵长香醇,入喉之时遍身新增的灵气也为之一凛,在酒力之下被调化得恰到好处。
“第一杯江山敬我,第二杯我敬江山。”洛九江回身将托盘虚虚一推,“第三杯留给主人家饮——惜乎美酒,惜哉少也!”他仰头长笑一声,吐出半口碧色酒气,飞身掠过众人头顶,只留下台上还没来得及出言挽留的修士直跳脚,把声浪统统留在脑后,径直远去了。
在不远处的看台之上,华盖以下,有人低声问道:“城主,这样的英才,当真不招揽一下吗?”
“你看见他的刀了吗?”城主注视着洛九江的背影,神色莫测。
“那把?两个灵石最多了。”
“是啊。他这个年纪,又有这样的修为,用的兵刃与他何其不配,都不肯收下灵器,宁可要酒……这是个少年里的狂生,又是个狂生中的天才。我们庙小,留不住的。”
第78章 商含娇
从青荷城到青龙书院最短的捷径需要直穿森林外围,这段路对炼气修士来说不算好走, 但对已经筑基三层的洛九江来说只算消遣。
为了磨合自己新晋的修为, 他几次还特意向森林深处探了探, 大多时候收获颇丰,也有几次险险脱身。
值得一提的是, 他进到森林不过七日,可刀具已经折了四把。
幸好他出发前早就料到此种尴尬,像这种过渡时期拿来压手的兵刃, 他整整买了一打。
这日天色已然昏沉, 夕阳斜去, 暮色渐浓,而洛九江照常赶路, 打算顶黑走上一夜, 忽然察觉不远处有猿群异动。
白发猿本应生活在森林中层, 也不知前面有什么变化, 才把它们吸引到这儿来。
白发猿灵智极高,又天生神力, 向来结群出行, 一石头砸准了能开野猪的瓢, 一巴掌抽下去, 可以让炼气修士原地单脚转个三五圈, 所过之处基本是个大型洗劫现场,那情境只会让人想起被一屁股坐扁的五仁馅儿寿桃。
就是胆大如洛九江,也不想去沾白发猿的边。
他刚转个身打算跟猿群避开, 感知中便察觉到了被猿群团团围住的一位女修。啧了一声,洛九江毫不犹豫地直面猿群方向,右手在腰间一抹,已经换了柄通体彤红的新刀出来。
除了暴躁,混乱这两个特点之外,白发猿还爱美色,性淫。
据洛沧当初的教导来看,只要是身长超过四尺就能符合它们关于美色的基本标准,当然最好头顶还能有点毛毛。这样看来倒是不难解释为什么常有修士在森林里撞破它们与绿苔石头跨物种的群体交合现场——它们还真不挑。
所以别说今天被白发猿团团围住的是个炼气女修,就是八个铁塔般威武雄壮的汉子,洛九江在觉察之后也必须得走这一回。
洛九江颠了颠掌中刀柄,感觉依然不甚如意,可这把刀已经是他在小世界里能找到的最好、最贵的刀。幸而它也对得起上百下品灵石的价值,足够硬韧,不会和它的先辈们一样容易折断。
洛九江嘬唇成哨,隔着老远就吹出了几声尖锐的唿哨。音波在森林中远远荡开,又在触及繁密的枝条绿植时变成回音,倒来了个洛九江也未料到的多重奏。
由于‘精力旺盛,活泼好动’——就是爱找事,白发猿的注意力也很容易被调动。
洛九江三声哨子下去,白发猿群就散开了些。这支家族人数不算太多,也就十个出头,洛九江此时已经距离它们不到五丈,见此不由暗松口气,中气十足地喝了一声,随即便从储物袋中取出个新包好皮毛的大石远远丢了出去。
幸好他这些日子狩猎足够,皮毛还够用。
相比起一只肩膀已受了伤,正整个人蜷在地上的娇弱女修,体长六尺,头顶还绕了一圈顺滑白毛的石头显然更符合某几只白发猿的择偶标准,眼见有三只白发猿当即跟着轱辘轱辘的大石离开,洛九江一鼓作气,又接二连三地依法施为,足足抛出五六块披着皮毛的石头。
师父诚不欺他也,他说白发猿的脑壳空空居然还真不是个嘲讽!只是不知为何他后来又补充了一句“只遗憾不是色盲?”。
洛九江用这法子又引开了四五只白发猿,可惜剩下的四只则不为所动——不,动倒是动了,有两只分出它心,朝着洛九江直接来了!
显然白猿们觉得洛九江比较好啪。
洛九江:“……”
他之前可是扔出去过一块七尺长的石头的,上面缠着的皮毛也是最油光水滑的一条,不知相比于自己,那块石头的魅力是差在哪儿了?不会拿刀吗?
在这种关头洛九江竟还有闲心思考这种破事,在横刀之前他眼角余光在那几个“被伴儿找了”的石头上一扫,登时恍然大悟:在场诸位之中,只有自己和那个女修才是满头青丝。
……只遗憾不是色盲,没傻到底,居然还会挑毛色。洛九江心中飞快浮出这个念头:师父料事如神!
周围已经传来了错落有致的“啪啪”之声……虽然声音引人遐想,但还没进行到最关键的一步,白发猿的习性是交配之前先拍晕伴侣,故而那八只被引开的白发猿正围着石头抡圆了抽巴掌。而近在咫尺之处,洛九江眼前就有一只白发猿一掌当头拍下!
洛九江振臂拨刀,刀背运足刚劲硬抗了白发猿一下,而他脚下一跺一挑,便掀起颗埋在土里的拳头大石块,被他一脚踢飞,气势汹汹地带起破空风声,直冲着女修身旁那只白发猿后脑。
要是这十来只白发猿同心协力,洛九江还忌惮它们一些。但既然精虫上脑代替脑浆,他便半点也不急了。他游鱼一般轻巧从围着自己的两只白发猿空当中滑身而出,反身一脚将其中一只踢得扑倒在闲置的石头上面。那白发猿铁皮钢骨,被踢倒了也不惦记找洛九江报仇,反而兴致勃勃地啪起了石头。
洛九江:“……”
洛九江只象征性地沉默了一瞬,便转头扎进被两只白发猿堵住的圈子,落在正背抵大树的女修身前,隔着衣袖握住她未连伤肩的那只手腕,轻声安抚道:“别怕。”
直到此时,先前被他踢飞的那块石头,才带着强劲风声袭向左侧白发猿的后脑。
白发猿动作灵巧,闪身避过,恰给洛九江留出个足够两人冲出的空门。洛九江一扯女修手臂,硬带着她从包围圈里冲出来。
女修经刚刚一吓明显身体发软,气力不济,要不是洛九江料到了这种情况,拽她胳膊时用了巧劲,只怕能把这姑娘带跪在地上。
此时太阳几乎完全沉没,整个森林都是一派黄昏景色。黑夜一到森林中的危险比白日更甚,要是洛九江孤身一人,倒不妨拿这群白发猿练一练刀,可他手上还带着个受惊的女修,那景况便不同了。
白发猿被洛九江这样搅合一番,似乎想明白了石头不跑人会跑的道理,足有五只不要石头跟在他身后坠着。洛九江不用回头也知道身后情况,轻喝一声“冒犯”,就单手在女修没受伤那侧的肩上一掂,另一手隔着靴子握住她脚腕,眨眼间就把这娇小女修扛在肩头,唿哨一吹,直如一道轻烟般把猿群甩在脑后,愉快地溜远了。
原本洛九江还想连夜赶路,如今也不能了。他先找了个安全的背风地方生起火来,又问那被救出的姑娘要来驱虫药粉撒上,等他安顿好这片简易的过夜营地后,女修已经处理过自己的伤口,也重梳洗过,擦去满脸泪痕,正规规矩矩地抱膝坐在火堆旁,眼巴巴地看着他。
之前在白发猿包围中,洛九江没空去看她的脸,如今借着月色篝火,才发现这姑娘皮肤白净,五官挺秀,气质娇柔美弱,看年纪大约只与封雪伯仲。
洛九江一边找出储物袋里最后一只烧鸡穿起来吊在火上烤烤加热,一边放缓语气向她打听:“姑娘刚刚怎么被猿群缠上了?”
双方交流了一番,洛九江才知道这女修名为商含娇,乃是青龙书院的抱玉学子——也就相当于一般门派的外门弟子,此次是接了任务,查探青龙古森外围异常来的。不想先是撞上了阴煞魂,负伤逃跑之时又被常年在森林深处活动的白发猿堵个正着,要不是洛九江突然神兵天降,她这回恐怕凶多吉少。
“道友不是书院里的师弟?”在得知洛九江身份后,商含娇也异常惊愕,随即想通了什么,呐呐道:“你……洛道友,你是不是来参选书院学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