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暮寒公子
可若是这样,那百鼎会上洛九江当众所渡的雷劫,当众灵气凝实,化为金丹的奇迹又是什么呢?
——既然灵蛇少主的雷劫是回灵蛇殿里新渡的,那众目睽睽之下,他所经历的自然不是什么雷劫,所结成的大约也不是什么金丹。
世上有三千世界,其中奇珍异宝更是无数。大多数修士见识都囿于本方世界,又怎么能识遍世上的珍奇?但灵蛇界主身为大乘修士,自然家底丰厚,在百鼎会上当众替徒弟做脸,虚张声势来布出什么惊人场面,来给自己爱徒抬轿也未可知。
毕竟灵蛇界中几乎人人知道,灵蛇界主虽然性格乖僻,却对自己徒儿万般宠爱。早在这个徒弟尚还没影的时候,就能为他征遍附近大小世界的能工巧匠塑刀,更是为了捧出他来才开了百鼎会。既然已经有诸多前例在先,他再为自己徒弟造出这一番场面哄人高兴也不让人惊奇嘛。
一时之间,满街关于灵蛇少主洛九江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他出身于七岛小世界,消息并不难打听。七拼八凑之下就知道了这洛九江也未必怎么天才,虽然灵蛇界主说他只有十五,但其实他早就年逾二十,只是身材不甚高大,这才能糊弄过去。
二十结丹,也算是人间少有的青年俊才,却完全不如十五结丹那样惊世骇俗了。
又有人从故纸堆中找出了灵蛇少主那日里表现异常的缘由。
据说上古时有种含魄凝光之果,千年之前有人曾从圣地带出最后一颗,它便就此绝种了。这果子施用以后能使周身散出圣光、灵力暴涨、还会引发天地异象——这么一看,条条都吻合得上。
听说这果子保金丹修士炼出元婴都够了,如今却只让灵蛇少主一个炼气升成伪金丹。他连金丹劫都是第一天百鼎会散后,回了灵蛇殿内,不知又施用什么宝贝才成的,这么看来这洛九江哪里天才,简直庸碌,灵蛇主真是把牛皮都吹破了。
这一套流言有因有果,环环相扣,又符合大众嫉恨不甘的某种心理,于是一经传出就饱受欢迎,至今为止都快繁衍出七个不同的大方向。
“只是你的名声也暂时被败坏了。”在洛九江休息的间隙,枕霜流淡淡地对他叙述了一遍现今形式。
洛九江随意挥手,显然和他师父一样没把这当成什么大事:“这种流言,他们爱信信去。能给大家茶余饭后多点谈资,还是我积德了呢……就是可别牵扯到我洛氏和师父您。”
枕霜流微微一笑,没告诉洛九江,这几日里曾有人把谣言传得过于离谱,暗指灵蛇主如此宠爱这个少主,乃是因为两人有红帐之情,罗帷之恩。
——于是没等到第二天,这人就被剁了舌头,横死在一条暗巷之中。
偌大的人了,连什么话能说,什么话要命也不知道,那就死也活该。枕霜流示意洛九江重新回到场中继续训练,眼中却闪过一分讥诮又冰寒的神气:像是那暗传“灵蛇少主其实是灵蛇主早年私生子”消息的家伙,他不就让他们安安稳稳地见到了第二天的太阳?
……
在几乎剥了洛九江一层皮的训练以后,洛九江竟然迎来了久违的文课。
只是枕霜流这次不再让他去背那些大部头,也不再给他照本宣科,只是非常详尽地拿自己做例子:“世间修士共有三次雷劫,你知道吗?”
“只有三次?”洛九江狐疑道:“金丹、元婴、出窍、合道、分神、大乘……三次雷劫不够分吧?”
“只有金丹、元婴和大乘有雷劫,出窍尚好,还有界限可以辨认,至于合道和分神那几乎就是由着修士自己胡乱吹嘘……”说到这里时,枕霜流不屑一笑,“天下之间,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在什么位置的修士,比佛寺秃驴们夜里动的春心还多。”
洛九江至今还很佩服自己师父一句话讽刺两拨人马——还是几乎完全不相干人马的本事。枕霜流偶然提及自己仇家时,总是随便在空中划拉一下,示意有“这么多”,洛九江对此丝毫也不意外。毕竟单凭自己师父这张嘴巴,对头就绝不会很少。
他自发自觉地屏蔽了自己师父对他人的攻击之语,专心致志地听师父给他讲结丹以后的事。
“要是放到数万年前,元婴就是每个修士所能达到的顶端。在这一点上,人类和异族们也并无太大差别,你既然斩过望天犼,就应该知道那畜生成长期时有金丹修为,若是进入成熟期,就能与元婴修士仿佛。”
“对了,金丹以后,每级之间就不分九阶,金丹元婴只分上中下三层,而出窍以后干脆连层也不分,这个你也未必知道。”
洛九江点头,听得很认真。即便有关望天犼的公案,虽然不如师父解释得这样详细,公仪先生也和他说过,但这样连成一串地讲解还是第一回 听到。
“元婴以后就是出窍,出窍便意味着你能一人化两体,元婴可以脱离丹田存在,甚至能修成一尊和你仿佛的人——但这个全凭个人爱好,我见过一个老不休硬是把自己元婴修成个烟视媚行的大美人,呵呵,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他倒有心夜夜梨花压海棠么。”
洛九江:“……”这话里的意思是……
感觉到洛九江眼神有点发直,枕霜流不耐烦道:“人活久了还不死,就什么事都做得出。不用那样吃惊。”
把这个小插曲一口带过,枕霜流继续给洛九江讲道:“出窍以后的合道和分神,对于修士自己来说也没有突破感,对于旁人来说基本也没什么判断依据。理论上讲出窍大成为合道,五行俱全则分神,但放在现实操作里……基本就是,你说你是,那你就是。反正一般人也看不出来它们区别在哪儿。”
洛九江:“……”修真界可真有意思。
“要我看来,都是牵强附会硬加上的,连出窍都不应该单拿出列。”枕霜流讲到这里时冷笑一声,“元婴以后就该是大乘,何必耍那些没用的花枪。”
洛九江此时已经跟上了对方思路:“因为大乘有雷劫?”
“是。金丹最多三道,元婴最多九道,而大乘则最多九九八十一道。”
“我刚刚跟你说的,基本上你在修真界里找个金丹元婴就都能跟你说,这不稀罕。但为师接下来讲给你的,你要听好。”枕霜流说到这里神情稍稍收拢,他严肃道:“因为我将要说的,关乎道源。”
他话音未落,洛九江就挺直了背。
“事到如今,你也该知道,道源从来都是为异种所有,人类根本承受不住……算上为师自己情况特殊,九江,你是我平生里见过的第二个能用道源的人。”
如果要从自己领悟出来上看,那你恐怕是神龙降世后的第一人。出于其他考虑,枕霜流把这话压在了嗓子里。
“道源曾经只有异种能用,持有道源的异种,修为就和我们今天所说的“大乘”仿佛,或者说要比大乘再高些。九江,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洛九江脑子动得很快:“……所以您觉得,元婴以后就该是大乘。因为在异兽那里,元婴其实就是修为的尽头,他们的修为能否再做提升,只与有没有道源,和道源的多少相干。”
“对,我这个标准,其实是跟着异种走的。”枕霜流说到这里时指尖抬起揉了揉眉心,“其实人类先辈刻意划分出出窍、合道和分神三阶,其实体现得乃是他们过往如何在成熟期的异兽爪下挣扎求生,又如何一步步找到同往大乘的路……可笑今人茫然无知,胡吹乱捧,徒把先辈心思糟蹋得乌烟瘴气罢了。”
“你现在有一丝道源,就已经升到金丹。”枕霜流掐着指甲比了比,示意了一下“一丝”的大小,“以你的天赋悟性,元婴也是指日可待的事……而等你修出元婴之后,如果掌握的道源够多,或许就能和异兽一样,直接晋入大乘。”
“或者说,随着你掌握的道源足够,你不用修,就能从金丹跳至元婴……再从元婴直入大乘。”
“九江,这是一条从未有人走过的路。”枕霜流将双手按在洛九江肩上,直视着他尚且无畏而澄澈的眼睛,“而你,是师父今生从未见过的那种人。”
“异种代代传承,掌握的也不过是乾坤道源……而你的道源甚至也和他们的不同,你的道源是阴阳。”
“曾经只有龙神掌握的阴阳。”
“师父自诩一世见识颇丰,经验老辣,如今教你却有些力不从心……”说到这里,枕霜流自嘲般一扯唇角:“但我既做了你师父,便不止能为你传道授业,更该给你掠阵撑天……往后的事,只要你觉得有理,你就尽管去做。”
“还记得吗?师父曾经把蓝帛和红菱指派给你。”
是的,洛九江又想起了蓝帛的那一套说辞。
——杀人灭口做得,屠人满门做得,焚人宅邸也做得。
或许是从那时候起,师父就已经开始暗示着,他对自己的纵容将达到一个极致的地步,近乎于让自己随心所欲了。
这种信任近乎盲目,却也有千钧沉重。
洛九江眼睛闭上又睁开,他说:“师父,若我把天捅一个窟窿……”
死地界膜他也撕破过,如今这么说,分明是指代更严重的后果。
“那就捅个窟窿。”枕霜流语气轻松得很,甚至还笑了一声:“当心手疼。”
“……”洛九江深吸口气:“我不会让师父为难。”
“那也没有关系,我毕竟是你的师父。”枕霜流仍然笑着,难得他笑容中没有丝毫嘲讽讥诮之意,眉梢眼角只有一派心甘情愿,表情中竟是洛九江从未见过的温柔,“九江,你是我唯一的弟子。”
第124章 白虎使
关于一同前往圣地的四个人选,最后还是洛九江亲自挑出来。
不同于最开始灵蛇界中所传言的那样, 洛九江没有挑选年龄相近、潜力无穷的少年。他这回挑出的四个队员, 年纪都大概在二十三四岁之间, 彼此也都认识,并无仇怨, 还反而有一定的默契,性格也不偏狭,都是温和舒朗之人。
论起各方面来, 这四个青年都不算最顶级的俊才。结果一出来, 不止他们自己惊奇, 就连洛九江身后的白练都忍不住问了一句:“少主是喜欢这样的?”
蓝帛和红菱在沟通方面还是有些欠缺,因而这次枕霜流派白练跟着他。洛九江闻言答道:“不是, 只是感觉选他们会比较好——这次一去三年, 时间不短, 而这四个人更有分寸。”
少年天才, 难免锋芒太过,就连洛九江自己都未能免俗。此前他在百鼎会上公然结丹, 折腾起的那一出风波让枕霜流直到今天都没能完全压下。
按理来说同类之间总会有些欣赏之情, 只是欣赏是一回事, 能不能长久相处又是另一回事。洛九江一向心大, 只要不犯他稀少的几条忌讳, 相处起来就随和的很。但这些自幼锦衣玉食,家族中众星捧月一般中养出的才俊却多半都很有个性。
“而且我总感觉……”洛九江说到这里眉头微微一皱,青龙书院里来自寒千岭的叮嘱, 前几天时关于师父的警戒,这次圣地之旅还没开始,但前路已经隐隐蒙上点未卜神秘的颜色。他自己也就算了,但牵扯到别人的性命,还是小心些好。
“他们应急经验都够,性格也很省心,这样一旦圣地里有所变数,至少还能自保。”
白练若有所思的点头,洛九江却还有话没说完。他伸手作势在白练面前一拦:“一会儿你是不是还要找他们说话,给他们师父赏的东西?白练大哥,咱们先说好,要是你去传达些‘少主荣辱与你们生死牵系,你们和家族也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之类的话,那就不用过去了。”
白练无奈笑道:“少主,您知道的,这是主人的吩咐。”
洛九江也笑,笑得有点赖皮:“那你先让师父过来打我。”
看白练哑然模样,洛九江就不欺负他,他缓声道:“师父的心意我都知道的,但别人家的徒弟也是徒弟——我回去自己和师父说。”
“……”白练不再言语,他叹了口气,“全凭少主吩咐。”
见他答应下来,洛九江这才收回拦在空中的手臂,他看白练神情中仍有丝淡淡郁意,便缓声道:“没事,等我和师父说开就好了,这也不是白练哥你办事不力,师父知道我的性子,我也知道他的。”
“属下不是因为这个……”白练又叹了口气,“只是看少主太宽厚了,怕你出门吃亏。”
“不能,这回千岭始终跟我一起,我能吃谁的亏?”洛九江没心没肺地笑道。
“……”白练此回沉默的时间比之前更长,他半晌才道,“少主,这话您跟我说就算了,等回去后可别在主人面前瞎说,不然……”
不然你就知道你能吃谁的亏了。
洛九江大笑挥手,示意白练快去给自己四位未来队友送东西。白练往前走了两步,又忍不住回身看了洛九江无忧无虑的笑容一眼,心中又想起了主人前日里曾对前路吐露过的担忧之意。
——主人说少主虽然天赋过人,但年纪尚轻,又这样善良宽宏,面对一条荆棘遍地的慢慢前路,难免不会有不轨之辈看他柔弱可欺。
——主人说得真对啊。
……
在回程的路上,洛九江轻哼着小曲,看起来心情分外地好。
白练有点好奇:“好像自少主刚才跟他们四个说过话后,就一直精神不错。”
“嗯。”洛九江对此不加隐瞒,他笑眯眯地点了个头,“我很高兴。”
他当然很高兴。
刚刚那四个队员里,有一个喜欢其他大世界的新鲜东西,腰间玉佩上就悬着一个让洛九江看上去非常眼熟的纹样。
洛九江指着那纹路问了一句,对方就坦言告诉他,这是从青龙界传来的最新流行。这批纹路带着明显的异域风情,却又不失优美大方。如今有闲情逸致追赶世风时兴的年轻人,衣饰扇上多半都绘着一两道。
那图案在这些年轻人看来,或许只是某种漂亮的花纹,但落在洛九江眼里,却又代表着另一个意思。
——图案里面隐含着只有他和千岭才懂得的暗语。
这些暗语出现的契机并非由他们刻意编写,最初只是他们在沙滩上随手一画的游戏。只是彼此之间都诸多了解,原本还走心的字迹渐渐变为草书,又成了简略的让人辨认不出的笔画,甚至最后缩减为几个鬼画符似的弧线——但他们仍然认得。
因为知晓彼此的习惯和心意,所以也就能辨认出对方指下那些线条代表的意义。
就像是他们一直以来的动作交流,那甚至不用比出一套特定的手势,只要其中一个的眉头动一动,眼神闪一闪,嘴角偏一偏,那另一人就能解读出对方的意思,几乎不会有分毫偏差。
简略到极致的神情和书写之下,隐藏的是两个少年最深重的默契。
后来这个临时起意的游戏变成了他们生活里的小玩笑,这些图案被划在窗台的薄灰上、桌上层叠的宣纸里,蒙着一层水雾的茶杯外壁,甚至是被呵口气描在洛九江的刀身上。
最后他们抽了五六个空闲的下午,一起把这些零散的符号动手整理,又重新编出了一些疏漏的部分,将这套暗语变成了一个只有他们才懂得的秘密。
至于悬在那位俊才腰间的玉佩……美观大方的花纹里其实编着三个暗语符号,翻译过来便是“一切都好,很思念你。”
正如同洛九江被严防死守,寄不出一张纸片一样,寒千岭就是有书信想给洛九江,只怕也传不过来。
所以他另辟蹊径,选了这样一种方法。配上只有他们才明白什么意思的符号,传达的消息虽然简短,却另有一种独特意趣。
“我们先不回灵蛇殿。”洛九江近乎兴高采烈地说:“等我去天衣阁那里逛一逛。”
白练迷茫地看着他,不解为何洛九江语气如此欢快——单看神情,他好像不是去挑衣服,而是去读情书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