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恺撒月
那神明心高气傲惯了,如今成了这豆大点个头,直叫单致远愧疚不已。
唯有麒麟踮起脚,轻轻握住他肩头,仰头柔声劝慰:“凡事水满则溢,月盈则亏。如今能同致远重逢已是天大的恩惠,岂可贪心不足。左右你仙途顺畅,陪我耗上千年长成便是。”
单致远便衷心应是,比起百年孤寂,无望搜寻的岁月,如今当真是再无半点遗憾。
那童子乖巧温和,挽了个发髻,以白玉簪固定。两颊粉嫩嫩有若蜜桃,单致远总忍不住忘记这人魂魄本质,去捏上一捏。
麒麟便任他轻薄,换作太羽,则定要双倍轻薄回来才肯罢休。若是勾陈,却只会眉头微皱,冷冷瞅他,直至他自觉放手为止。
唯独开阳桀骜,总要一脸戾气将他手掌拍开。
这小童明明生得俊美,却偏偏爱板起一张脸,从不苟言笑,更叫人想要逗弄一二。
真仙派中自有那些好事弟子曾逗弄这小童,下场无不惨痛,轻者鼻青脸肿,重者卧床数日,这却还是开阳看在真仙派大师兄份上,留了力的结果。连番受挫后,自然再无人敢撩虎须。
这一日单致远正在后山瀑布旁冥想。开阳亦是立在瀑布潭边,将本命法剑置于瀑布下淬炼。唯独阿桃无所事事,去调戏了众小妖一圈后回转,趴在一旁草坪之上,将硕大头颅搁在交叉双爪上昏昏欲睡。
春阳高照,春风和煦,瀑布哗哗轰响,灵气清新荡涤心胸。
单致远睁眼看向立在潭边的玄衣童子,小小身躯,挺拔有若标枪,神色严肃,在圆润脸蛋上既矛盾,却又叫人看了心生欢喜。
一时间,竟叫人生出几分天地悠远空阔,幸而有此人在身畔的满足来。
开阳察觉他专注视线,不由略略皱眉,转头道:“你在看哪里?”
单致远柔声笑道:“自然是看你。”
开阳眉心便皱得愈发深了。自他成了幼童之身,这小剑修对他便少了几分忌惮,多了几分纵容,自然叫这昔日的煞神愈发不悦。
只可惜其余三相安于现状,任是他百般恼怒,却也别无他法。
此时却仍是忍不住怒道:“若再这般傻痴痴呆看,本神便要——”
他却滞了一滞,竟是想不出威胁手段来。
单致远便继续笑道:“开阳大人便要怎生教训在下?同我比试一场?抑或哭上一哭,撒一撒娇,叫声致远哥哥如何?”
开阳转头瞪视,水汪汪双眼圆瞪,更叫人心头欢喜,单致远便起身,想要多欺负他一些。谁知那神仙却也狡猾,见状立时自鼻孔中冷哼一声,将法剑召回后便消失了踪影,只将麒麟留在原地。
麒麟神色无奈,在潭边岩石上坐下来,右膝曲起,“你明知开阳最是睚眦必报,为何偏偏一再挑衅。待他日……我却救不了你。”
那童子说得意味深长,单致远脸色微红,转念一想,却仍是爽朗大笑,撩了衣摆轻轻一跃,坐在麒麟身畔。瀑布水沫飞溅,轻轻洒在二人身上面上,凉爽清新,滋味甘甜。
“尚有千年时光,届时谁还计较这些微末小事?”
单致远心中却忖道,不趁眼下讨回些公道,日后哪里还有他翻身之日。
麒麟心中微叹,却不敢多做提醒,只转而问道:“不日便是天乐门掌门六百岁寿宴,你怎的还不动身?”
单致远略略犹豫,仍是道:“我听闻红音宗此次率了百余弟子赴宴……俱是……单身。”
那红音宗全宗上下无一例外,皆为女修。个个生得千姿百妍,环肥燕瘦,又精通双修之法,大多皆是上好炉鼎,令天下男修趋之若鹜。
纵有清修之士诟病,红音派仍是借此同各门各派联姻纵合,常年稳居二流宗派之首席。
此次率了如此众多弟子赴宴,人人皆知其醉翁之意不在酒,青年俊杰却也有泰半欣然前往,各施本事,欲抱得美人归,也算成就一段佳话。
真仙派声名鹊起,这天才大弟子名号早已不胫而走,于情于理,皆是红音派联姻的上佳人选。
单致远却不愿得那红粉美人的青眼,自然一拖再拖,赴宴愈晚愈好。
话音才落,单致远便被一只温暖小手捏住了下颌,幼年勾陈眉头深锁,嫩声道:“此事怎不早点告知与我?”
单致远讪讪道:“你这般捏着我,落在旁人眼里,却是以下犯上了。”
勾陈冷嗤:“我为何要管旁人。”却仍是收回手去,眼中浮现几分愤愤然的不甘。
单致远轻抚自己下颌,内心笑意终是止不住,浮现眼中,又被勾陈冷眼一瞅,方才咳嗽两声,又续道:“不过些微小事,你不问我倒忘了。”
勾陈又是冷嗤,却转而道:“若提到炉鼎,那些寻常资质哪里及得上你。”
单致远大怒道:“我早已——并非——”
勾陈不待他辩解,倾身凑近,在他锁骨旁深深一嗅,单致远愣住,见那小童露出狡黠笑容,“历经百年,长相思味道虽散了些许,却更是诱人。”
单致远满面通红,却是百口莫辩,只得轻轻将他推开。
勾陈从善如流撤离,站起身来,小小躯干挺得笔直,站在单致远面前,“我随你同去。”
单致远坐在潭边石头上,便仰头看他,随即被一双小手捧住脸颊,不由怔住。
勾陈目光清澈深沉,有若幽潭映月,光辉清冷。
单致远看他双眼,迟疑道:“若旁人问起……这辈分……”
勾陈道:“若有旁人在场,我自会唤你——致远师兄。”最后四字,皆是咬牙念出。
单致远心满意足,笑吟吟轻轻揉那童子头顶发髻,又被勾陈忍无可忍,一掌拍开。
翌日清晨,单致远率众弟子拜别师门,启程赴宴,那天才童子亦跟随身旁,只是脸色愈加阴沉。反倒是大师兄仿佛人逢喜事,笑容愈发和煦。
天乐门位处采梅山中,为迎接宾客,于外峰各处设立了十余处迎客台。
真仙派的宝船抵达迎客台后,便由一名英姿飒爽的女剑修率众弟子迎接。
单致远下船后,不由愣了一愣,此人竟是故人。
正是百余年前曾在天方古墓中受了老魔蛊惑,刺了单致远一剑,窥破老魔面目后,宁可自毁丹田,亦不愿苟活的第五十九代弟子首席谢非衣。
她昔日侥幸留得性命,后历经磨难,虽是仙途无望,无人看好,她却依旧心志坚韧,从不言弃。
后机缘巧合,竟得了上天眷顾,得秘宝,重塑丹田。经此一场破而后立,修为更远胜以往,如今亦是步入金丹初期,成就一代剑修典范,励志传奇。
此时单致远见了故人,自然喜出望外,忙上前两步,施礼道:“多年不见,谢师姐风采更胜当年。”
谢非衣依旧一身橘红衣衫,衬得眉目清晰爽朗,扬眉笑道:“单师弟客气,如今却要唤一声单前辈才是。”
修真界以修为论辈分,愈到高阶,进阶愈发艰难,谢非衣不过金丹初期,单致远却已半步元婴,唤一声前辈理所应当。
单致远赧然笑道:“谢——师姐太过客气,何必拘泥于此。昔日多得谢师姐照应,在下从不敢忘。”
谢非衣苦笑道:“昔年虽是一时糊涂受了蛊惑,终究铸下大错。单——师弟莫怪我便已是天大的福分。”
单致远笑道:“不敢不敢。”
两人客套几句,单致远便领勾陈同众弟子离了迎客台,在道旁相候。
于森身为剑圣门使者,独自同谢非衣见礼,谢非衣却一改爽朗常态,颇有些不自在起来。
单致远不曾留意,只顾打量勾陈。见他先是满脸不悦,又渐渐舒缓眉头,奇道:“你独自在琢磨何事?这表情愈发生动了。”
勾陈淡淡瞥他一眼,见于森同谢非衣道别,便抬起小手,放在单致远掌中,“走。”
单致远握住那幼童柔软娇小手掌,心头亦是一片柔软怜惜,也不顾引路管事神色诧异,只随他前往下榻之处。
那山中人来人往,待得知了这新来的宾客是真仙派同剑圣门使者后,目光便纷纷落在单致远同于森身上。
真仙派如今以法修为主,剑修、符箓、炼器为辅,虽略嫌驳杂,却胜在基础扎实、搭配合理,渐渐有不少新秀崭露头角。
其中最引人注目者,自然是昔日独立挑战宗派大会,以一己之力挑战多个门派的大弟子单致远。
如今终于见到本尊,众人更生出青年俊杰,果然龙章凤姿,名不虚传的感叹来。
剑圣门于森虽曾以传奇剑术连挫百名剑修,毕竟独木难支,同有整个富甲天下的真仙派做后盾的单致远一比,便有些黯然失色。
于森也不介意,笑眯眯同单致远等人到了下榻之处。
单致远安排了众师弟师妹后,叮嘱勾陈自行歇息,便去了于森房中,同他商议寿宴与会客之事。他终年游历在外,这却是首次代表师门赴宴,生怕行事出了差池,故而要同于森多多讨教。
勾陈便出了下榻小院,院外有成片枫林,此时绿叶堪堪染霜,透出些许璀璨色彩,故而前来赏枫之人极多。
却不知有多少人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他便冷眼旁观,将众人一一记在心里,行了片刻,便见林中一株合围粗的枫树下有张石桌,桌旁有个橘色衣衫的女子正在品酒。
正是谢非衣。
他便信步上前,不请而自坐在那女修对面,沉声道:“借酒浇愁愁万千,一味消沉有何用。”
谢非衣三指捏着酒杯,诧异抬眸,见那小童一派肃然,不由笑道:“你这小童倒有趣,如何知道我在借酒消愁?”
勾陈道:“一看便知,可是为情所困?”
谢非衣微微一愣,不觉望一眼单致远等人下榻小院方向,又敛目道:“你年纪尚幼,哪里懂这些。”
勾陈最恨被人提及年幼之事,此时却一反常态,依旧耐心道:“正因我年幼,大人从不防备,反倒叫我看见许多真相。你对那位——”他意有所指,看向小院方向,“只怕早就情根深种。”
这番对话,早已引起周围人警惕,此言一出,更有大片神识扫来。
勾陈只做不知,谢非衣坦坦荡荡,亦不打算遮掩。此时见勾陈提及,自是叹息道:“不过是我暗自仰慕罢了……那一位天资出色,惊才绝艳,却哪里看得上……”
那女修素来明朗的神色有些许暗淡,只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勾陈微微一笑,又道:“你又何必如此自苦?凡事总需尽人事,听天命,连争也不肯争,你当真甘心?”
谢非衣脸色猛然一沉,露出坚毅神色,竟仿佛霞光绽放一般,明艳得不可方物。
勾陈又道:“致远师兄早已心有所属,除了此人,任凭旁人天仙下凡,也动摇不了,你又何必担忧?”
谢非衣拍案而起,笑道:“多谢!”竟对勾陈行了一礼,转身自去。
勾陈依旧安坐枫林,将一个酒杯翻开,斟满后托起杯子,突然想起自己仍是幼童之身,不由犹豫片刻,终究还是不愿听那小剑修唠叨,又将酒杯放下。
谢非衣得了勾陈鼓励,一鼓作气闯入小院,进入单致远同于森二人议事的房中,扬声道:“单师弟,我师父对你有意,要我同你结为道侣。”
单致远大惊失色,站起身来,连连摆手,“这、这使不得!”
寻常女子若被人这般当面拒绝,只怕早已面色羞红,悲愤而去。谢非衣却毫不在意,摆手道:“正是如此。你心中有旁人,我心中也有旁人,勉强凑在一起,如何使得。”
她转头看向于森,刹那间已是霞飞双颊,陡然多了几分女儿家的羞态。
于森亦是面红耳赤,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竟不敢同那女修视线对视。
单致远见状,便有几分明了,遂放宽了心,坐下看戏。
谢非衣扭捏片刻,不由怒道:“莫非还要我开口不成?”
于森红了耳朵,低头敛目,“我……只怕配不上你。”
谢非衣道:“我敬你才华,爱你品性,只怕自己配不上你才是。你何必妄自菲薄——”
“其实我……谢师侄,我……”
“唤我非衣便是。”
二人抬头对视,含情脉脉,满是心意互通的喜悦。
单致远顿成了多余的障碍,便乖觉退出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