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尘夜
一别不过凡尘十数日,对于天庭而言,短短不足一炷香,姬岚野却觉这天庭在他眼中已有了些微的不同,比之从前更冷,也比之从前更静,好像反不如凡尘喧嚣令他觉得适意。
思及适才被他用了法术摆脱的周召吉,都被捆在树上了还要喋喋不休,他眼中就有了微微的笑意:「笨蛋!」但笑过后却也有莫名的担忧,他想起周召吉拦阻他时说过的话:『小野,停下你手头的事,趁还来得及!』
手头的事?
姬岚野暗想,周召吉如何知道他在查什么又凭什么来警告自己?就算他知道自己正在彻查古泰来前尘所起,一个凡人又或者一个谪仙,哪怕他的前尘不在天界明示可供查阅的卷宗之中,也不过说明此人因犯过错、作过恶,被特别与他人区分开来,但也仅此而已,难道还能翻过天去?毕竟若真有什么不可告人之处,天庭如何能放他在人世逍遥,他又如何只小使手段,托了同僚,便能取得机密卷宗?
姬岚野在心中冷笑一声,古泰来此人一身戾气,却妄想染指他最看重的小弟,实在太不自量力,至于在那古城之中,从他身上不迸发的强大、霸道而阴戾的力量,姬岚野也有了某种程度的猜测,相信过会便能得到答案。
天宫朱栏玉砌,赫赫光华,南天门威严庄肃,姬岚野缓步向内走去,念着相约时辰未到,一路又未见着旁人,便有余裕边走边想些闲事。他正思考着坐实了对古泰来的猜测后,如何劝说弟弟小彩回乡,这便未免又想到姬小彩身上近来莫名涨溢的妖力,神色一时多添了几分忧愁,不由自语叹道:「这却是为何?」就听到有人在一旁接了句:「何事叫姬贤弟如此伤神?」
姬岚野吃了一惊,赶紧转过身去看,便见着他在南斗星君座下一同共事的同僚紫清仙君正笑嘻嘻地站在他跟前。
说来天庭仙人也分三教九流,上位的星君之流自是孤高清傲,难以接近,但凡自降生便在天庭的仙人也多半眼高于顶,真正如姬岚野这般是靠自身修行得以飞升仙界的,在这天庭为数不少却普遍地位不高,就连姬岚野本人若非实力过人,也捞不到这南斗星君座前的位置来做,但这其中也有异数,说的就是这紫清仙君。
按说其在天庭年月已长得几乎无人能数得上来,又传闻其实力过人,就连南斗星君对其都要敬上几分,却至今只做份文书工作,平日负责抄录誊写,清闲是清闲,却是个芝麻大的小官,与之资历实力未免不符,可这紫清仙君却从不抱怨,反而很是安于现状,似是乐得做个散仙,这也是姬岚野与之能相处融洽的原因。
姬岚野此时见是紫清仙君出声询问,先在心里快速计较停当了,方才团身一揖道:「见过紫清仙君。」
紫清却不搭话,将姬岚野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方才开口道:「听闻姬贤弟告假回家探望亲人去了,怎的这么快就回来了?」
姬岚野恭敬回道:「走至半路,想起有件公事尚未处置妥当,是以临时折了回来,刚才想得烦恼,不禁脱口而出,叫仙君见笑了。」
他这样回答,自是留了后招的,连是何公事,办至何处都已事先套好了,只待问起,便以之应付过去,却没料到紫清只「哦」了一声,拱手道:「既是这样,便不阻贤弟办事了,我上云上真人那儿吃酒去,告辞。」说完,飘飘然便纵远了,只留个背影。
姬岚野心中疑惑,却又说不上来这没头没尾的一出是怎么回事,思来想去也嚼不出个所以然,只得暂且放下了。他先上南斗宫里去提了几个卷宗当作掩饰,南斗星君这会出门赴宴,人不在府中,正如他所料,他交代了看门小童自己有些公事需要去北斗星君宫中走一遭,跟着便驾起祥云,往北斗星君府去。
北斗星君果然也不在府中,他谢过小童的盛情,说自己在堂中稍等片刻即可,遣退了那小童,待四下无人,使了个仙法做了傀儡替身,自己化作一道白光,穿窗而出,几个起落,便到了约定地方,那人果然已在擎天柱下候着他了。
姬岚野素来行事小心,将四周都查看一遍,方才现出真身,在那人肩头拍了拍,唤他名字:「文心。」
文心是个一身朴素衣裳的青年,相貌平常,弓背立着的样子使得他看起来有些畏首畏尾,也不知道在怕些什么,姬岚野这一叫,几乎吓得他跳起来。姬岚野赶紧按了他的肩膀,将他定在原地道:「别怕,是我。」
文心拍拍胸口,左右张望一阵,确定确实没事了,这才小声道:「参见仙君。」
姬岚野像是觉得有些好笑,打趣道:「怎么片刻不见,你胆子就被猫儿叼去了?你们北斗星宫出来的人都似你这般胆小么?」
文心却还是难掩慌张神色,只道:「仙君你不要笑我了,你要的东西我替你拿出来了。」说着,他手上光芒一现,便多了几页纸张,他似是将那几页纸当作毒蛇猛兽一般,一骨脑儿全塞到姬岚野手中,跟着退后两步,离得远远的。
姬岚野这时就觉得有些不好笑了,将那几页纸攥在手里道:「文心,你这是什么意思?早先托你办事的时候,你倒是答应得利索,怎么这会又后悔,想是嫌我位卑职低,要与我撇清关系了?」
文心懊恼道:「仙君莫要说笑。文心早年蒙仙君搭救才不致灰飞烟灭,为仙君做事,文心在所不辞,只是……」他咬着下唇,似是犹豫许久才道,「兹事体大,仙君你看了便知,且文心以为仙君切莫再追查下去为妥。」他说完急急拱手道,「文心不敢离开太久,就此告辞。」骤然化作清风消失无踪。
姬岚野皱起眉头,半晌不曾言语。过一会将那几页纸揣在怀里,也纵起一道光芒离去,却不知道自己走后,有人从那擎天柱后缓步踱出。
姬岚野回了北斗星宫,见自己设的阵术并未动用,便知无人来扰过自己,遂放了心,收了仙法,现了身出门去。北斗星宫的几个小童正在偷懒闲谈,见他出来,赶紧立起身来。姬岚野笑道:「看来你们星君一时半刻也回不来,我就借几册公文回去参详一下,不知可否?」便有个管文书的小童听他说话,拿了他要的几册不怎么重要的卷宗来,姬岚野将之揣在怀里,离了北斗星宫,往他自己的住处去了。
到了府中,他先设了术阵,方才关了门,拿适才文心交给他的几页纸来看。文心原在北斗星君府中当差,早年曾蒙姬岚野搭救性命,如今已然他调,但因对北斗星宫了如指掌,姬岚野便托他偷份公文出来瞧瞧。
按照姬岚野所想,南斗主生,掌天下凡人福禄,古泰来此人前尘今世皆不在南斗星宫中,便说明此人身世特殊,再观其能耐,便不由猜测此人曾是天界之人,可能铸了大错,被贬谪下界受罚,因此穷困潦倒,福禄不在南斗星宫管辖,但无论如何,其生死劫数都在北斗星宫管辖之中,而他一身阴冷术力又正证明了他过去若不在地府任职,便在北斗星君座下。
姬岚野正是因此二种猜测,分了两条线去查探,地府那条线断得很快,虽则古泰来今世只是个凡人,但奇的是,他在地府似乎有些人脉,而关于他的来历则根本不记录在册,因此只剩了北斗星宫那一条线,而文心适才的反应恰好就证明了这一点。
姬岚野迅速翻看过那几页纸,眉头时而蹙紧时而又放松,看完许久也不曾言语。文心抄录的正是北斗星君自己掌管的一些贬黜仙人的记录册子,其中便查到古泰来来历,正如姬岚野所料,古泰来不仅曾是天宫之人,更曾在北斗星宫任职,而出人意料的是,他与姬岚野不同,古泰来并不是个普通下属,相反,七世之前,古泰来竟是北斗星宫的主人!
册子记载:「天帝新历三百二十二年元月,北斗星君囚私情犯下重错,致万鬼出逃人界,凡世生灵涂炭,动荡百年,后为天庭捉拿,罚北天门外受万雷轰击之刑,毁去仙体,重入凡尘,历万世尘劫,孤苦伶仃,颠沛流离,非荡尽昔日出逃妖魔,不得洗清冤孽。」
姬岚野想,这短短几句话道清了古泰来的出身,如今在凡界的缘由,以及他只降妖除魔规矩的由来,但总觉得哪里有些奇怪。他想起适才文心紧张的态度,劝阻自己不要再追查的话,似乎与这几页纸并没有特别紧密的关系,难道文心给他的并非全部,他还隐藏了什么?
姬岚野这么想着又将那不多的几页纸来回看了几遍,除了最初记载的对古泰来的处罚,之后便都是对古泰来入凡尘后各世的概略记载,一时是王一时是僧一时是道,一时又是乞丐,尝尽人世各种苦楚,世世皆不得善终,至今已是第七世……
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姬岚野忽而脑中灵光一现:「七世。」
古泰来受罚,仙体尽毁是天帝新历三百二十二年元月事,而今却已是天帝新历一千三百七十四年了,换言之,在一千多年的岁月中,古泰来仅仅只转世了七世而已。姬岚野迅速又将那些纸看了一遍,没错,古泰来每一世都未曾活过一个甲子,最少的那一世,仅仅二十多岁,便遭厉鬼杀害而亡,这其中多余的岁月,古泰来的魂魄又在何处?
姬岚野想,文心在北斗星宫当差多年,必定也发现了其中的猫腻。
一千多年轮回七世……
慢着!姬岚野手指叩击着桌面,古泰来身为北斗星君的那一世是第一世吗?如若是的话,便证明他是天生天养的仙人,可如果是天生天养的仙人,又怎会记载他上天殿承旨意接掌北斗星官的官职?南斗星君可是生自南斗星,生而便为南斗星君的……
姬岚野越想越觉得离奇,思绪兜兜转转,根本未注意到早有人破了他的术阵,入了他的府。直到听得一声咳嗽,姬岚野惊得当即跳了起来,情急中想将那些纸在空中焚尽,却被对方快了一步劈手夺了过去。姬岚野还待挣扎,抬头见着来人样貌,却当场目瞪口呆,双膝一软,直直跪了下去。
姬小彩从那小小道观里出来,日头还挂在天上,晃得他有些眼花。手心是凉的,腿也是软的,整个人浑浑噩噩,不知该往何处去。他傻愣愣地在观门口立了会,想起来应该要回去,腿却朝着不一样的地方迈,低着头走了没几步,便看到有双鞋子挡在他的面前,是他亲手纳的布鞋,也是他亲手缝的道袍。
彼此都知道对方是谁,但是彼此都没有开口,四面气氛都像灌了铅似的沉重,隔了一阵子,还是古泰来开了口:「小彩。」声音低低的,藏着点勉强压抑的急躁。
姬小彩像应了一声:「道长。」
古泰来听他搭话,像是略吁了口气:「都看过了?」
小彩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子一样点了点头。
「那么……」古泰来说到这里却断了话头,似乎踌躇着不知该怎么往下说,憋了一阵子,还是问,「那么你怎么想?」
姬小彩傻傻地重复了遍:「我怎么想?」他本能地抬起头来,正对上古泰来深邃的眼睛。他的眼眸很黑,此刻便更像要将人毫不留情地吸进去一般,姬小彩连一刻都不敢多看,赶紧又低下头去,「我……我不知道。」
「不知道……」古泰来仿佛也不明瞭他的意义一般,又重复了一遍,「你不知道?」
姬小彩觉得眼前这个人高大的躯体晃动了一下,布鞋烦躁地在面前研磨着地上的草籽。
「我……我想再想一下,我还有点糊涂。」姬小彩轻声说。
古泰来隔了一会才问:「你要怎么想?想到什么时候?」
姬小彩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想了想说:「就一会,我就在……」他指着不远处那条小溪说,「就在那里想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