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凉蝉
“欧老师问我‘没想到’是什么意思。我说……我说,他是地底人啊,地底人怎么可能……”Adam紧张得结巴了,“欧老师就生气了。他说我忘恩负义,医生帮我治好了病,我现在却瞧不起他。沈老师,我没有瞧不起,这怎么就是瞧不起了……”
沈春澜一直盯着他。他忽然发现,Adam的脸红并非羞涩,而是极度的紧张和焦虑。
Adam不敢跟欧一野争执,那应该是欧一野单方面的训斥。
Adam告诉他,随后欧一野还问了不少问题,和半丧尸人、茶姥或者狼人相关的。Adam谨慎地回答,他想给出欧一野喜欢听的答案,但这些口不对心的答案,反而让欧一野愈发愤怒。
“我知道我错了……但是我不知道,具体错在哪里。”Adam沮丧极了,“我后来说,半丧尸人也有权利接受教育,或者去工作,我们也不应该看不起茶姥……他们对这个世界是有价值的,我们要尊重他们。”
沈春澜沉默许久,没有吭声。
Adam愈发不安了,他的黑曼巴蛇啪地消失,天竺鼠摔在地上,惊醒后浑身软毛都炸了似的,哼哼地叫。
“你确实有错,但不仅仅是你的原因。”沈春澜终于开口,“半丧尸人和茶姥都是有价值的,所以我们要尊重他们,是吧?”
Adam点点头。
沈春澜:“那我换一个问法,Adam,因为你对饶星海是有用的,所以饶星海爱你,关心你,对吗?”
Adam张了张口,想要回答,但并未吐出一个字。
“当日在王都区,因为宫商对你是有用的,因为宫商是有价值的,所以你愿意冒险救她,是吗?”
Adam轻轻摇摇头。
“因为你对我是有用的,有价值的,所以我常常来探望你,是吗?”
Adam低下了头,看到天竺鼠不知何时爬到自己鞋面上,仍旧躺着睡觉。
“……不是,不对……可那是因为什么?”他低声问,“还有什么别的原因……可是我不知道。”
沈春澜把他台面上的东西,全都推到一边,清理出半张干净的桌子。他此时像是一位给Adam上课的老师。
“有用,有价值,确实是衡量事物的标准之一。”他说,“但是Adam,是之一,不是唯一。把世界上的所有人类,所有生物,划分为有价值和没价值的两部分,就像这张桌子一样,很直接,很清晰,而且很容易。但是这不仅对这些被划分的人不尊重,对我们自己也不尊重。难道除了判断一个人有没有价值,你不会有别的情感?”
这仿佛是说,人只能用“价值”来判断一切,除外所有的感情,所有幽微的怜悯、爱、同理心、正直、公义,全都被抹除了。
“但人类绝不会这么狭隘。”沈春澜看着Adam,“茶姥、半丧尸人、地底人,他们可以上学,当医生,当研究者,不是因为‘特殊人类’这个身份有价值,而是因为他们本来就是可以享有这一切权利的人。”
Adam不言不语,他在努力理解,但沈春澜知道,一时半刻,实在有些困难。
“‘特殊’只是一种标签,本质上,我们所有人都一样。”沈春澜拍拍他的手背,温柔地握住了,“Adam,这是一直教育你的人的问题,他的狭隘影响了你。”
这次长谈一直持续到特管委的人提醒沈春澜离开,他才与Adam分别。
沈春澜走在特管委的大院里,因早上下了一场雨,天阴沉沉的,凉快许多。他在树下坐了一会儿,梳理自己的思绪。
今天和Adam的会面让他发现了一些新的问题。
Adam面对自己的时候,不敢直白地袒露自己的错误,即便他知道沈春澜不会责备,他也仍旧害怕、畏缩,甚至因为过度紧张而满脸涨红。
这不是什么大错,只是一个极小的问题。但Adam的畏惧说明他一直怯于跟聂采表露自己的错误。沈春澜猜测,这或许是因为,Adam的错误,无论大小,都会招来聂采的责备,甚至是一次接一次的训导。
承认错误等于承受痛苦,这对Adam来说,已经是潜意识里牢固的论断。但即便这样,他今日也仍然鼓足勇气对沈春澜说出了实情。
Adam对自己的信任,让沈春澜很感动。就像他还在新希望学院里工作的时候,每次碰到学生直白地和他说心事,就像人窥见了还不知修饰、不懂伪装,正努力想改变自己的心,是会被打动的。
他想帮Adam,用别的方法。
欧一野在特管委没有自己专属的办公室,一般都在红楼的范围活动。因最近事情不多,他每天除了去人才规划局上上课,便是在红楼里自己摆棋谱。
沈春澜找到欧一野,开口第一句话就是:欧老师,有个忙希望你帮一帮。
欧一野早看出了他和饶星海的关系。把沈春澜的学生和恋人撺掇去远星社,他面对沈春澜的时候总有几分不自然,此时连忙应承:“你说你说,我能办到的都照做。”
“让Adam去新希望上课。”沈春澜说。
欧一野:“那不行。现在我们已经定期给他安排课程了。”
沈春澜:“只要安排他上两门课就成,一是曹回的哨兵通识,二是张晓媛的向导通识。其他的内容,我可以上。”
欧一野:“……你有没有听我说话?不行。”
沈春澜:“尤其是张晓媛的向导通识,这是我们新希望的明星课程,她的上课方式非常有意思,绝对适合Adam,能让Adam的很多观念都发生改变。”
欧一野被气笑了:“我说了不行!”
沈春澜:“欧老师,你不是帮我,也不是帮Adam。你是帮饶星海。”
这句话一出,欧一野顿时闭了嘴。
“我知道饶星海会定期和你联系。下次他跟你联系时,你要是告诉他,Adam正在新希望上学,正在上张晓媛和曹回的通识课,他会有什么想法?欧老师,你比我想得远,你一定能理解。”
欧一野:“……可他现在不能离开特管委。”
他一松口,沈春澜顿时喜出望外:“这个问题我来解决!我和张晓媛曹回非常熟,我可以说动他们到特管委来给Adam上课。但是……当然,始终还是课堂学习最好,我们新希望的课堂氛围是非常有意思的,张老师上的向导通识课全国闻名,多少人慕名到我们新希望……”
“什么你们新希望!”欧一野一拍棋盘,“你现在是我们人才规划局的老师!”
沈春澜忙坐在棋盘对面给他摆棋子:“说惯了,不好意思。”
欧一野:“你跟我下一盘棋,赢了再说。”
沈春澜:“我不懂下围棋。”
欧一野:“这是五子棋。”
沈春澜定睛一看:“……噢。”
两人一盘五子棋才刚下到一半,门被猛地撞开了。随着一句“欧老师”而风风火火冲进来的,正是敖俊。
沈春澜见到他,十分吃惊:“你不是回美国了么?”
敖俊奔过来拥抱他,想要来个吻面礼的时候,被沈春澜的天竺鼠重重挠了下鼻头。
他揉揉鼻子,坐在沈春澜身边,一副要跟欧一野说正事的模样。
“那我先走了。”沈春澜说,“欧老师,别忘了啊,我这就去联系张晓媛和曹回……”
“你留一下吧。”敖俊说,“这事情和你那学生……什么海,有点儿关系。”
沈春澜迅速坐回原位。
敖俊之前回了一趟美国,带着特管委关于远星社和巨型骸骨、“新型人类”的相关报告。这次他带回来的,正是联合国特殊人类权益保护协会的反馈。
“巨型骸骨不仅在中国境内出现,全世界各地都有过发现,现在我们在追查的是非洲那一带的巨型骸骨。”敖俊说,“听说第一次发现巨人形态的女性遗骸。”
中国特管委的报告,补充了全球巨型骸骨的相关记录,但同时,远星社的活动目的和活动轨迹让国际特管委的人大惑不解:虽然全球各国都有地下组织在寻找巨型骸骨,但只有远星社寻找骸骨的目的跟别人不一样。
“除了远星社之外,所有的地下组织找骸骨,都是为了卖掉它,当作珍奇的人体收藏品,而不是试验品。”敖俊说,“所有的巨型骸骨——当然除了姑婆山那具——经过骨龄鉴定,都证实是小孩子……对,小孩,所有巨人哨兵的年纪都不超过10岁。因为突变,所以导致了早夭。”
巨人形态的哨兵根本无法正常行走,也无法正常进食,而其中绝大多数巨人哨兵在出生时都与常人无异,但在精神体开始定型的三四岁,他们的躯体开始发生异变:膨胀、暴长,皮肤撕裂,骨头抻长,整个过程极为痛苦。
“可能是一种疾病,或者是基因问题导致的突变。”敖俊说,“现在,巨型骸骨已经被认定为哨兵向导返祖现象之中比较特殊的一种。”
沈春澜听懂了:“巨人哨兵也是返祖现象?”
“对,返祖,而且是必定会被淘汰的返祖。巨人根本不适合现在地球的生态环境。”敖俊说,“所以我们很困惑,为什么远星社,或者……为什么聂采会一直坚定认为,巨型骸骨是哨兵向导进化的新方向?”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不断有读者推测出了剧情的发展,嘿嘿嘿~
昨天的评论里有人说摇摇在扮演【哨兵癌】,太好笑啦!
(已经入戏的摇:你们这些没有精神体的凡人给我闭嘴!)
第104章 大部队(3)
经过数日跋涉, 面包车和司机换了好几轮, 饶星海晕晕乎乎地下车时,看到眼前的营地忍不住发愣。
十几顶帐篷立在山脚的平地上, 被傍晚的风吹得呼呼作响。避风处有人用方便锅烹煮食物, 有人在擦洗工具, 更多人则在帐篷前闲聊,看着正从载货车上下来的几个人。
天还大亮着, 山后面是火一般的红色。每个人脸上都满是热烈的喜悦, 他们和柳玉山握手拥抱,久别重逢似的。饶星海被小罗拉着往营地深处走, 他粗略扫了一眼, 心中有些不安:这营地里少说也有五十人, 看他们与柳玉山或关黎等人的熟稔程度,应该全是远星社的人。
Adam曾给特管委和欧一野透露,远星社最近在寻找的巨型骸骨位于内蒙古阿拉善盟的塞仁沙尔山,但具体在山中哪一处, 远星社尚未能确定。
饶星海不确定此处是不是塞仁沙尔山, 但远星社在这儿聚集了这么多人, 显然是已经有了明确目的,说不定已经找到了骸骨所在的位置。
一路上不断有人盯着他,带着警惕与怀疑。饶星海的不安越来越强烈,直到他看到了聂采。
聂采蹲在帐篷前吃面,慢吞吞喝完了面汤,才抬头看他:“迟了点儿啊。”
小罗连忙解释:“车坏了, 我们又换了一辆。”
“什么名头?”
“来考察土地荒漠化治理现状的。”小罗说,“文件证件柳医生都准备好了,这儿的人没见过多少世面,没人怀疑。”
聂采点点头,目光回到饶星海脸上,示意他跟自己一块儿进入帐篷。
小罗留在外面,有些踟蹰,片刻后匆匆离开,显然也不乐意在这儿多呆。饶星海一直听着他脚步声,心脏咚咚跳个不停。聂采请他坐下,给他一罐啤酒,居然是一副要和他聊天的架势。
他只比饶星海和柳玉山等人提前一天抵达。离开湿润的山林,深入干燥的山原,气候转换令聂采很不舒适,他一直在擤鼻涕,纸巾上是一团一团的血。
“你觉得沈春澜这人怎么样?”难堪的沉默之后,聂采忽然开口。
饶星海完全没控制好自己的表情,他彻底僵在了位置上,手里才开启的啤酒晃动着,洒出一片。
聂采盯着洒出来的酒渍,片刻后笑道:“反应这么大?他怎么了?”
饶星海一时间没有任何言语。他料到他们会问及沈春澜,但没想到,这一刻这么快就到来了。
他虽然已经被新希望开除学籍,但只要远星社稍稍一查,便能立刻查出他以前是哪个学院、哪个班级的。作为辅导员,“沈春澜”的名字不可能不被注意到。
聂采只要看到沈春澜的名字,必定会对沈春澜与饶星海的关系感兴趣。
毕竟,他曾经也是对沈春澜流露过强烈兴趣的人。
“我认识沈春澜。”聂采让饶星海喝酒,自己却喝茶,慢悠悠的样子,“我以前也是新希望的老师,教过他。”
饶星海对这一刻早有准备,他练习过很多次。
但听见“沈春澜”这三个词从聂采口中吐出,他仍然无可避免地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心和不适。
一如欧一野和他所练习的那样,他没有掩饰自己的不适与反感——但他把这种情绪,伪装成自己对沈春澜的憎恶。
“他只上我们的一个课程,了解不多。”饶星海低头说,“而且他很烦。”
“怎么烦了?”
“说的都是大道理。”饶星海扯扯嘴角,笑道,“特殊人类应该怎么样,哨兵向导应该怎么样,我们应该怎么样。”
“应该怎么样?”聂采又问。
饶星海不答了,生硬地转开话题,“你既然是他的老师,那你应该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