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凉蝉
“我最近会梦到他。”薄晚说,“他教我狩猎,教我分辨新鲜的肉类,教我喝酒,教我辨认咖啡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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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云天是因为急病而死的——至少官方口径认可这个说法。
但那场急病,在今天的薄晚看来,仍旧可疑得令人无法释怀。
薄云天和薄晚一样都是先天性染色体变异的狼人。
他们在各自母亲的腹中孕育时,已经带着狼的基因。
这样的先天性染色体变异的特殊人类,在一生中都不可能再因为受到感染而再次变异,因为变异的那一链已经完成变化并彻底定型。
所以薄云天发生异变的时候,薄晚和母亲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先天性染色体变异的狼人,可以自由地控制身体的变形部位,并且天生攻击性低,是非常安全的一类狼人。这样的狼人大部分会在接受了系统教育之后,成为管理狼人族群的领袖人物。
他们本身就是安全的代表,除了幼年时期,他们绝不会在无意识状态中化出狼形。
但十年前的一个夏天早晨,当母亲冲出卧室呼唤薄晚时,薄晚发现床上的父亲在睡梦中居然化成了一头成狼——他失去了自如控制自己躯体变化的能力!
这对狼人来说是极端危险的。
化为成狼,也就是完全异变体的狼人,狼的本能会空前强烈:他们具有强烈的攻击性和嗜血性,无法分辨人类的敌友关系。这种情况在后天受攻击后成为狼人的群体中特别明显。
薄云天被叫醒之后,霎时间还不能辨认出眼前的少年和妇人是谁。它从床上一跃而起,锋利的爪子直接挠向薄晚,母亲立刻为薄晚挡下了这一击。
在抵挡的瞬间,母亲同样化为成狼。薄云天的狼爪划破了她左前腿的皮肤,她同样狠狠给了薄云天的耳朵一记重击。
薄云天很快清醒了。他甚至忘记了方才发生了什么,呆愣很久才渐渐想起。
薄晚耳朵心当时就沉下来了。
父亲变为完全异变体的时候,他失去了一部分活动记忆。这种情况只在后天变异的狼人身上出现,几乎不可能发生在先天变异的狼人这儿——先天变异的狼人对自己意识和躯体的控制能力总是极其强大。
但薄云天的情况急转直下,一天比一天糟糕。
他再也无法处理远星社的事务,远星社的几位核心成员到家中看望他时,他也会忽然在谈话中闭目睡去,无知无觉地化为完全异变体。
一周之后,薄晚和母亲惊愕地发现,薄云天变不回来了。
他的完全异变体维持了24小时,并且无法辨认母子俩,一直在卧室里急躁不安地走来走去,发出嚎叫,不停抓挠门扇。
狼人在无意识情况下化为完全异变体,并且持续30小时以上,即意味着它无法通过自然方式恢复人形,并且人类的意识会在这个过程中不断被蚕食,不断崩溃,直至散失至不存在为止。
但这种情况应当是不会在先天变异的狼人身上出现的。
年轻的薄晚茫然又紧张,不知如何是好。
母亲在此时呈现出了令薄晚陌生的冷静。她命令薄晚上楼,躲进最小的阁楼里,关闭门窗,不能发出任何声音,自己没有叫他时绝对不能离开。把儿子送上楼的时候,她还将一些气味浓郁的香料交给薄晚,让他撒在窗户和门上,隔绝自己的气味。
薄晚那时候只有十几岁年纪。他进入阁楼,按照母亲的叮嘱布置一切。他知道,这是保护自己的方式,香料是为了防止……家中那头狼找到和攻击自己。
那不是他的父亲,只是一头狼,是敌人。
薄晚完成了所有的布置,在阁楼里盘腿坐下。他们一家人住在远离市区的一处城镇里,三层高的独栋小别墅,周围两百米内没有别的人家。沿着房后的小路步行两公里,可以进入一处静谧的山林。
薄晚就是在这处山林中,在薄云天的教导下,学会了狼的一切技能。
暮色四合之际,他听见身后的木箱子里传出细微的响声。
一个电池几乎耗尽的八音盒在转动。薄晚立刻认出,这是两年前自己清理房间杂物时拿上来的,是小时候父母送给自己的礼物。
打开八音盒之后,那头木雕的小狼立刻开始笨拙地动起来,四肢划来划去。
这是薄云天给他做的八音盒,陪了薄晚将近十年。
夜色越来越深。他贴在阁楼的小门上聆听家里的动静。但非常安静,仿佛父母都已经睡了过去。
仿佛傍晚时分从楼下创来的激烈打斗和嚎叫都是假的。
那是两头狼拼命搏斗时发出的声音。
薄晚根本无法入睡,他又饿又恐惧,靠在阁楼唯一的小窗户上,呆看着外面的夜色。室内没有光,山和林子被月光照亮,通透极了。
漆黑的草坪上,忽然出现了一线光线。
有人推开了后门。
薄晚屏住呼吸——是薄云天。
薄云天的影子长长地贴在地上,薄晚只能看见光线,瞧不见薄云天的样子。
很快连光线也消失了,薄云天关上了门。他离开了房子,走上小路,朝着黑漆漆的密林前进。
薄晚终于看见了父亲的背影。他的心脏剧烈地跳动,死死趴在窗户上,想把薄云天看得更清楚一些。
薄云天的两只手粗大狰狞,完全变形,指节粗长,指甲尖利。月光照亮他的身影,那是一个长着白狼头颅的狼人。
薄晚吓坏了。“爸爸!”他失声大喊,恐惧令他忘记了母亲的叮咛。
但薄云天没有回头,就像没听见他的声音一样。
狼人消失在黑夜之中,薄晚想要打开阁楼的门,却发现门已经被母亲在外面反锁上了。
“妈妈!妈妈!!!”薄晚疯狂地大喊,但他无力破坏小门,也无法冲破窗户:阁楼太狭窄了,他没有借力冲刺的距离。
试图化成狼人形态的薄晚无论怎么尝试都无法顺利变形。他紧张,又害怕,无能为力全数化作恐惧,没有一丝声音的母亲,消失在密林之中的父亲,所有的迹象都指向一个他不敢去揣测的可能。
经过整整一夜的努力,薄晚用八音盒凿破了阁楼的门。母亲不仅反锁了这扇小门,而且用重物挡在门外,薄晚费尽力气才把它挪动。
别墅内果然一片狼藉,薄晚害怕极了,从楼梯奔下去的时候连连踏空,摔了几次。他冲进父母的卧室。
卧室里的情况更加可怕:墙面上全是狰狞的划痕,衣柜、梳妆台、床头柜……所有家具几乎全部破碎,满地的血迹和狼毛,糊在碎片上。
床却是干净的。母亲躺在床上,正闭目睡觉。
她有呼吸,她的胸口是起伏的。薄晚当即在卧室门口跌坐下来。他双腿发软,几乎是爬着穿过混乱不堪的地面,扑到母亲身上。
母亲脸上有哭过的泪痕。
他喊了许久,母亲才慢慢醒来。意识到自己在睡觉之后,她立刻坐起身,脸色惊悸:“你爸爸呢?”
下床时她行动不稳,薄晚连忙搀住。他此时才发现,母亲的双臂和双腿上全都有伤口,细小的那些被清理过了,而大的那些全被仔细包扎处理好。
“你爸爸呢?!”母亲顾不上身上的伤,抓住薄晚大吼,“别让他离开——不,等等,我跟你说的什么?你为什么下来了?你看到他了吗?他在家里?”
她伸出手臂护住薄晚。
薄晚告诉他,早在午夜时分,薄云天就已经自行离开,进入了山里。
薄晚永远不能忘记母亲当时的眼神。所有的惊惧和慌乱从她脸上霎时消失了,他几乎能感受到,死一样的凉意在瞬间吞没了面前的女人。
“我去找他?”薄晚说,“你别动,你走不了。”
“……不必了。”母亲理了理头发,捂住眼睛,“……通知危机办,就说……你爸爸……在山里失踪了,请他们帮忙寻找。”
很久之后薄晚才明白,母亲那时候就知道,父亲已经死去了。
两天之后,危机办的搜寻人员在一条山溪里找到了薄云天的尸体。
他从高处冲着河流坠落,由于伤势太重,无法移动,最终死因是溺亡。
尸体运回家中,薄云天死去的时候仍旧保持狼人形态:狼的头颅,狼的双手。薄晚终于知道了父亲没有回头看自己的原因:他的脸上全是抓挠而出的伤痕,凄惨狼狈。
这是被母亲抓挠而成的伤。
薄晚知道,在自己躲进阁楼之后,父母一定在室内进行了凶狠的搏斗。
最后经过商议,薄云天的死,被称为“急病而亡”。他人生最后时刻的狼狈不堪,除了家人,无人知晓。
雷迟和夏春都是第一次得知其中详情。他们只晓得薄云天死得突然,却不知道居然还有这么多古怪之处。
两人一言不发,冲薄晚举起了酒杯。
薄晚晃动杯中酒液,呓语般轻声说:“……我想,我母亲应该知道些什么。她是服用了安眠药之后睡去的,但那些安眠药,是我父亲的。他让妈妈睡下,给她包扎好,然后才离开。”
雷迟突然开口。
“没有遗书?”他低声说,“我印象里的薄叔叔,不是这么草率的人。”
酒液停止荡漾,薄晚看了雷迟一眼。
“我妈说没有。”他低声回答,“但我想,她是骗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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饶星海离开RS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两点。他知道现在回宿舍,肯定又会被王灿灿狠狠骂一顿,柴犬也会在他鞋子上狂吐口水。
但今晚的收获太大了,他迫不及待地想告诉沈春澜。
拿出手机才意识到已经太晚,他只得悻悻收好。
他的偷听行为,持续到雷迟和薄晚开始谈论“遗书”就停了。因为外面两桌狼人因为斗地主的方式不同而开始打架,冲着对方嘶吼不停。
饶星海在这一天晚上,被迫复习了《特殊人类生物学基础》里关于狼人的一部分知识:狼人的外在形态分为三个阶段,分别是人——狼人——狼。平时他们会维持人形,某些时刻会化作狼和人混合的模样:体型仍旧是人形,但浑身覆盖着粗硬的毛发,头颅化为狼头,背部佝偻,四肢伸长并生长出毛发与锐利的指甲,攻击性很强。
让饶星海没想到的是,他正要释放黄金蟒阻止,夏春已经从小房间里走了出来。她扯下腰带,瞬间手中便多了一条灰黑色的细长鞭子。
鞭子才刚在地上甩出一声刺耳锐响,那边气势汹汹露出牙齿的七八个狼人,立刻以最快速度恢复人形,乖乖坐下。
“我们忘记你在这儿了,夏姐。”他们笑嘻嘻地冲夏春露出他们所能摆出的最乖巧笑容。
饶星海心服口服,对夏春管理的黑兵和王都区产生了更浓烈的兴趣。
但此时走在冷飕飕的街上,他心里想的是另一件事情。
薄云天,一个原本正常的先天变异狼人,却在不可能的情况下,忽然产生了异变。
他化成狼形,无法自行恢复——这个过程,跟宋祁被丧尸病毒二次感染后急剧恶化的情况太相似了。
远星社在做什么?聂采在做什么?
《齿轮鱼》里的话又浮现在饶星海头脑里:哨兵向导才是人类进化的方向,而除此之外的其他特殊人类,只是进化过程中的错误选项。
太冷了,他牙关打颤,走得越来越快,最后竟然跑了起来。
王灿灿果然和柴犬都在宿舍楼门口等着他,一个怒气冲冲,一个呼哧呼哧。
“留校的学生12点前一定要回宿舍!”王灿灿大吼,“我是管不了你了对吧饶星海!”
柴犬隔着衣服咬他的小腿,力度不轻不重,恰好起威慑作用,但又不至于伤害饶星海。
饶星海死皮赖脸:“王老师你真好。”
王灿灿:“饶星海,你现在跟你们宿舍的阳得意一个德性。——登记!”
饶星海在登记本上写下自己的姓名和学号,那团一直堵在心口的沉甸甸的东西,渐渐隐去了形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