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冉冉朝阳
拉起斗篷后面连着的兜帽盖好,张青岚一张脸登时被镶着一圈软毛的帽子遮挡大半,只露出来尖瘦的下巴。
冷不丁失去热源,敖战感受到周身裹挟着的冷气,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
张青岚见对方黑脸,嘴角弯起来一丝弧度,抬手指了指旁边草棚从门缝之中映出来的点点火光,朝着男人轻声道:“有缘再见。”
态度十分自然,仿佛两人并非仇敌。
余光瞥见自己手脚上挂着的生铁镣铐,男人神色一厉……如今天寒地冻,就连监工也懒得从城中出来。反正只要有手脚的镣铐和血咒在,他们自然不担心俘虏会逃跑。
敖战目光深沉,盯着少年露出来的小半张脸看那薄唇开合,并未答话。
也不告别。
少年神出鬼没,话音未落,整个人就嗖地一下跃离原地。背影在昏暗天地之中几次闪现,很快便蹿到了远处城门前。
远远地,敖战隐约看见他站在晋阳城门口同那些身着铠甲的兵士交流。
似是从袖中扯出来一块玉牌,士兵们看清牌子上的纹饰后当即单膝下跪,其余人拉开城门,目露恭敬地让他进去。
一直到少年人的背影完全湮没在城门背后,敖战这才收回视线,转身推开屋棚木门。
……
“将军。”
感觉到自己的肩膀被人拍了拍,随即便是镣铐碰撞,发出清脆几声敲击。
敖战回神后抬头望去,发现带兵打仗时候的副将正拿着一块干粮,拖着脚镣在自己身旁坐下,哑声道:“将军,昨日傍晚您去哪里了?”
说着,副将朝着敖战伸手递来一块巴掌大的糙饼:“这是昨日监工带人发的口粮,我替您藏了一份,您快趁热吃。”
青年手里拿着的烙饼用火烤过,冒着热腾腾的白气,只是没什么滋味,上面还沾着几片黑灰,在火光映照之下显得格外寒酸。
敖战从对方手中接过饼子:“有劳。”
放眼望去,这屋棚里的人多半窝在四周角落,身上裹着一层隐隐发黑的薄被,三两靠坐成一团,脸色苍白,神情呆滞。
只有他和副将两人在篝火旁坐得板正,寒风沿着门缝吹进来,甚至还带着零星的几朵雪花。
此时外面风雪交加,天色昏暗得让人分不清是白天还是夜晚。
副将望着手里没滋没味的烙饼,环顾四周之后叹了一口气:“这天寒地冻的,已经有弟兄撑不住了。”
“若今后日日如此,恐怕大多数人都撑不到开春,便会……”
敖战此时也是腹中空空,咬了一口面饼。听到副将哽咽,便沉声接道:“便会冻饿而死。”
副将尚且年轻,闻言忍不住埋怨:“国君在大战之前逃走,留下满城老幼妇孺。”
“但凡国君有半点反抗之意,咱们也不会因为粮草断绝,被晋阳的军队围困在山谷之中,最终落得这副境地。”
眼前一闪而过同晋阳交战时候厮杀的血腥场面,敖战蹙起眉头,捏着饼子的手指微微用力。
他生在将门,家里世代辅佐国君,征战四方。
只可惜这一任国君是个半点血性都无的孬种,那日同晋阳大军在疆界相遇,自己带兵浴血厮杀整整三日……最后得到的却是国君主动将城都拱手相让的消息。
敖战自嘲一笑,抬手捏了捏鼻梁。
就在此时,草棚之外却是突然响起阵阵敲锣声。与平时的寂静不同,嘈杂的声音在风雪呼啸之中显得格格不入。
副将方才还沉浸在愤慨之中,如今听到噪音一脸茫然:“怎么了这是?”
原本躺在角落的兵士们纷纷爬起身,有的人身上甚至还裹着棉被,目光呆滞地望向屋外。
副将上前几步小心翼翼推开门板,顿时风雪倒灌,将地面上燃着的火苗堆吹得乱窜,火星四溅。
敖战身上单薄衣袍被冷风吹得翻飞,露出来底下小片线条流畅的肌肉。
示意其他人在屋内待命,敖战听着外面的敲锣声,和副将一同踏出门外。
此时风声减弱,顶头天空上层叠堆积的乌云也消散小半。微弱日光穿透云层落在雪地上,将站在空地中间的一行人照得清晰。
敖战抱着双臂,眉头轻挑。
只见被草棚围出来的空地中央,三个盖了茅草的竹编大筐码放其上。
旁边分别站着几名侍从,待到将箩筐放到地面上之后便将肩膀上的担子撂在一旁,随即退到两边,揣着双手,低头不语。
站在人群中间的则是一名少年,身上套着件雪白狐裘,布面上用暗青色的绣线绣着些素净纹饰。也不知是因为天寒地冻还是旁的原因,虽是穿得保暖厚实,两颊仍旧没什么血色,薄唇更是苍白之中泛着些青紫。
男人半靠着屋棚,随手扯来一根稻草叼在嘴里,打量着眼前的一切。
副将跟在敖战身边,神情古怪,伸着脖子朝着那些晋阳人望过去,不知道他们唱的又是哪一出戏。
见四周隐隐围上来了一群人,原本一直跟在少年身后的一个中年男子终于站出来,冲着张青岚笑眯眯地喊了声:“三少爷。”
那人手里揣着个金镶玉的小暖炉,头戴貂皮软帽,身后还跟着两名神态恭敬的近侍,衣着排场皆比少年要金贵得多。
未等张青岚答话,满脸富态的男子便招了招手,示意跟在一旁的侍卫们将盖在箩筐上的茅草掀开。转而朝向四周站在棚屋周围的俘虏们、趾高气昂道:“晋阳第一世家嫡子亲临,尔等还不快快出来跪拜,接迎世子?”
话音落下,雪地之中一时间鸦雀无声。
不仅是因为晋阳和太吉积怨已久、众人面对敌国世子心存怨气。更多的是在场的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那中年男人虽是一口一个“世子”、“少爷”,望向少年时眼底神色却大多不屑,说话时候的语气也是嘲讽居多。
特别是看周围的侍从情态,对他比对待少年还要恭敬更多……不免叫人心生疑惑。
男人一句话将所有人的注意都引到了少年身上,一时间四面八方的愤恨视线几乎要将站在雪地中央的少年整个淹没。
张青岚垂下睫羽,目光游离,一副丝毫不受影响的混不吝模样,甚至还冲着某个朝他啐了一口唾沫的太吉士兵勾了勾唇角,露出一个纯良的笑。
敖战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眸色渐深。
随着箩筐上的茅草被人用木棍撩开,里面的物事便也出现在了众人眼前——
只见一筐烙饼、一筐分不清颜色的腐肉、一筐菜根烂叶,胡乱码放在一起,在冰天雪地之中格外显眼。
大多数人见状纷纷绿了一张脸,副将忍不住上前一步责问道:“你们这是何意?”
那大腹便便的男人见有人发难,竟是丝毫不气,反而笑了笑,回应道:“自然是这天寒地冻的,世子体谅各位吃不饱穿不暖,特意来给大家送些吃食、也好御寒。”
众人望着筐中那些个猪食都不如的东西,面色十分难看。副将更是气极,啐了一口唾沫怒道:“简直就是欺人太甚。”
“三少爷,”男人对于副将的怒吼恍若未闻,却又不忘回头朝少年确认:“您说是不是?”
张青岚这时候才想起来抬头,却是看也不看对方一眼。只胡乱“嗯”了一声,搪塞意味十分明显。
敖战捕捉到男人脸上一闪而过的难堪和恶意,紧接着便听到那人略显粗哑嗓音在空地上响起:“那世子还在等什么?还不快些将饭菜亲、手分给诸位将士。”
只见少年抬手揉了一把被冷风吹得通红的鼻尖,倒是看不出来情愿与否,上前几步走到装了干饼的箩筐旁边俯身下去。
眼看着指尖就要碰到面饼,却只听到“嗖”的一声,一枚石子破空而来,狠狠砸在了少年的手背上,留下来一道红印。
张青岚下意识地缩回手,无奈起身。
环顾四周,这才发现不少被俘虏的士兵们已经来到了屋棚之外,手里攥着从雪地里捡来的石块,虎视眈眈地望着自己。
旁边的男人看见自己的目的达到,抱着暖炉站在一旁,刻意压低了声音同张青岚道:“三少爷,这可是家主亲令……今日您若是分不完这些吃食,便不能踏入家门一步。”
话音刚落,四周石块便如同雨点一般朝着张青岚身上砸过去、在雪白长袍上面留下来一个个重叠的灰点。
少年神色晦暗难辨,一动不动地站在雪地中央,却是忽然抬头——直勾勾地盯着敖战双眸,缓缓、缓缓地眨了眨眼。
第九十章
有血咒镣铐做缚、众人又几天没吃饱饭,因此砸向少年脚边的石子不疼不痒,充其量只是在雪白狐裘上留下来些许灰印。
站在张青岚身边的男人眯着眼睛笑了笑,抬手扶正头上带着的貂皮软帽。颇有些嫌弃地瞥了被石子砸中而飞溅起来的雪沫一眼,整个人揣着暖炉向后退去几步。
石子埋进积雪,发出“扑”的闷响,张青岚无奈,只得先直起身,停在竹筐旁一动不动。
敖战斜靠在屋棚单薄门板上冷眼看着面前的闹剧,唯独在石子砸中少年衣角的时候,那张冷若冰霜的脸才会有些许表情变化。
如此僵持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眼看着暖手铜炉的热度一点点消退,男人掸了掸自己肩上落着的雪花,面色愈发难看。
方才只是一眼,张青岚在看清敖战模样的瞬间便将视线重新移到了别处。如今少年双手拢在衣袖里,小半张脸埋进一旁的毛绒领子,偶尔呵出来的白气很快消散于寒风之中,半眯起眼、一副试图蒙混过关的模样。
几个侍卫跟在那中年男人身后,被外面的冷风吹得苦不堪言。
终于忍不住连打了好几个喷嚏,男人额间青筋跳了跳,咬着牙把手从暖炉旁抽出来,接过一旁近侍递来的手绢擤了一把鼻涕。
终归还是比不上少年人的身强体壮,浑身横肉的男人没过多久便撑不住了。
冷笑一声,那胖子无视掉从四面八方投射过来的仇恨目光,挺着肚子走到少年身边,低声耳语道:“三少爷,这是家主之命,若是再不动手……会有什么下场,您可得想好喽。”
放完狠话,男人朝着旁边的侍卫挥挥手,吩咐道:“你们几个留下来,给咱们的世子打打下手。”
说完还不忘提一把自己肚皮上挂着的翡翠腰带,趁着风雪未大,快步转身离开。
在男人走远之后,原本一直如石雕般动也不动的少年这才晃晃脑袋,余光瞥向渐行渐远的几个背影,若有所思地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留下来的两名带刀侍卫一左一右,分别站在张青岚两旁。
见小世子丝毫没有行动之意,侍卫对视一眼、点点头。随即“唰”地一下抽出腰间佩刀,压着嗓子道:“还请三少爷速速动作,不要违抗家主之令。”
少年看着雪白双刀轻叹一口气,眼看着便要上前弯腰,从筐子里捡出来几块饼子。
这样的动作惹得四周愤恨更盛,带着脚镣的俘虏们纷纷向前聚拢、手里紧紧捏着石块,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
敖战不动声色,打量着对方此时的情态。
因为弯腰,少年此时鬓边长发纷纷顺着肩膀滑落下来,将神情脸色遮挡了大半……唯一能够窥见的,是在直起身的一瞬间,对方唇角勾起来的一点弧度。
就在所有人都未来得及反应时,只见少年身形如电,一个矮身向后疾退几步,躲过两旁侍卫的刀锋。
紧接着脚尖在雪地上划出半圆,炸裂一般的气劲将地面上的积雪扬起,飞溅形成一道半人高的雪幕。
电光火石之间,在雪幕遮挡下只听到两名侍卫的痛呼,随即便响起刀刃相撞时候发出来的声声脆响。
围聚在附近的众人见状纷纷放下手中石块,讶异地望着纷扬白雪,没再继续上前。
敖战挑眉,原本只不过是懒散倚在门板上,如今被少年和侍卫之间的打斗提起兴趣,于是看得更认真了些。
少年一身狐裘雪白,如今雪幕接二连三地扬起,将他整个人隐藏其中,叫旁人看不真切。趁此时机闪现至侍卫背后,猛然抬腿,将人直接撂倒。
长刀出鞘,却是没有挨上张青岚的半片衣角,侍卫每每在迷眼风雪之中大力劈砍,不是击空、便是不小心误伤自己人。
眼看着殷红鲜血一点一滴地落在雪地上,顿时凝结成一片。反观少年,除了脸色更加苍白了些,浑身上下毫发无伤,甚至连衣袖都没有出现半点褶皱。
少年神出鬼没,脚上功夫了得。甚至还未出手,便让那两名侍卫因为受伤失血而昏迷倒地,长刀倒插在松软雪地之中,握柄上系着的浅蓝刀穗微微摇晃。
张青岚看着倒在自己面前的两人,轻舒一口气。
之后拍干净衣袖上不小心沾上的雪沫,想也不想便朝敖战所在的屋棚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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