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莲兮莲兮
当迦蓝走到祭台前,在他身边站定时。迦南已经害怕得只能从喉咙里发出窒息般的声息。他的牙齿打颤,全身都在不受控制的痉挛着,因为恐惧而抽搐着。他睁大了茫然绝望的眼,那匕首高高扬起的寒芒刺痛了他的瞳孔。
最后一刻了,会有奇迹出现么?会有人在关键时刻大喊一声“住手”么?
会有人救他么?
离孤的笑容温柔却残酷,他看着那最后如脱水的鱼般挺动着身躯,满面的绝望和恐惧的可悲少年,轻声说了句,“啊,差点忘了跟你说,生日快乐啊,迦南。”
当匕首落下的时候,迦南终于不再期望什么了。
即便他这短暂的一生,不论何时,都总是在期盼着,充满着希望地看着自己的未来。不论何时,他都在努力着,总觉得只要自己够努力,总有一天,会有一个人温柔地看着他,告诉他别害怕,会一直陪在他身边的。
在这最后的时刻,迦南是恨着的。
对离孤,对他父亲,对奂清,对逐夜,对鹿鸣,对海洹,对阿霜,对巫咸族,对整个世界。
疯狂地,刻骨地,如同诅咒一般地,
憎恨着!
第35章
那是一段遥远的记忆,遥远到已经被深深地埋入灵魂深处。那段记忆来自于数不清的岁月之前,鸿蒙初开的传说年代。他在那段传说中是永恒的反角,邪恶的化身。
他的父亲乃是西方天帝少昊之子蓐收,是司掌刑罚、战争和秋季的金神,少昊钦点的属臣。他性情狂傲霸气,更是有着众神无法匹敌的强悍力量,一直被无上神界的众神和人间的生灵敬畏着。这个蓐收是个情种,只不过他的情用错了对象,而且错得离谱。他深深爱上了他的姐姐,彩霞女神晚姬。
少昊对于蓐收来说,是遥远而可畏的父神,而他的母亲,少昊的神妃月亮女神常羲则是个冰冷疏离的存在,似乎从不曾爱过自己的夫君,也从不曾喜欢过自己生下的儿女,长年在西方的天河边居住,鲜少回到无上神界。
所以蓐收从小是被晚姬带大的。在他眼中,姐姐永远是那样温柔娴雅。漆黑如墨的长发从颈侧垂下,柔缓的眉梢舒展,下面是一双宁静如山中古湖的碧绿双瞳。她总是穿着胭脂色的襦裙,淡粉色的罗纱宛如有生命般飞扬着,而她的手温润而白皙,带着晚霞般温柔的热度,总是牢牢地牵着他的手,带着他在天边洒下一片一片玫瑰色的彩霞。
晚姬并非神界最美丽的女神,在蓐收长大后,多少比她动人比她聪慧比她强大的女神都曾倾心于蓐收,他心中却永远只有一人。而晚姬亦迟迟不肯嫁人,她看着自己从小带大的孩子,一天天变得英俊威武,身边那样多的美丽女神环绕着。她亦有种说不出的失落。
终于有一天,蓐收无法再压抑自己心中禁忌的情感,向晚姬吐露爱意。晚姬害怕极了,她知道这样的情感会是一场毁灭性的灾难,是被秩序,被天道,被父神,被大荒神,被所有人斥责唾弃的。她逃避着也拒绝着蓐收,可却渐渐无法再忽略自己心中那一份柔软的喜悦。
两人终于还是不顾一切地在一起了。当他们的事被少昊发现时,晚姬已经怀了两人的骨肉。少昊天帝悲痛之下,将二人交给了当时仍然主管着无上神界的伏羲天帝处置。伏羲将蓐收的力量尽数封印,将其囚禁于无间炼狱之中,永世不得解脱,而后又下令将晚姬及其腹中孩子一并杀死,只因神明之间的乱伦不仅仅是犯了天条,禁忌之子更由于从出生就背负着罪孽,将来很可能成为祸害天地苍生鬼神的魔物。晚姬为了保全腹中孩子,逃亡到了人间,投身于一刚刚因病死去的人类女子躯壳之中。神明的怀胎有十年之久,并且会打量消耗神体的力量,期间神兵不断追杀,而晚姬的神力也逐渐耗尽,几乎被逼到山穷水尽。
后来伏羲与女娲的事情暴露,大荒神震怒之下将女娲打入轮回,伏羲则追随女娲降世,而大荒神又追随伏羲降世。神界大乱,对晚姬的追杀也终于停止。晚姬却因为连年颠沛流离,多次被神兵重创,神力耗尽,躯壳破败,最后在一间破败的庙宇里诞下一名有着碧绿眼眸的婴孩后断了气。庙中的乞丐养活了婴孩两年,在孩子刚刚学会走路之后,便将他卖给了奴隶贩子。他自从懂事开始,就不断被转卖,每到一个新主人手里,总是要挨饿,总是会挨打,冰天雪地也没有一件完整的衣服可以穿,他一直到十二岁,都没有一个真正的名字。
后来一个名叫轩辕的人起兵造反,各地诸侯也纷纷效仿,整个神农国陷入混乱。那时他刚刚被一个神农国的贵族买下来,没想到第二天那贵族满门便都被起义军杀了。他侥幸逃脱,可是外面冰天雪地,他身上没有一文钱,没过多久就饿的两眼发昏。身上单薄的衣服几乎等同于没有,皮肤被冻得青一块紫一块。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就连乞讨都讨不到吃食,最后他趴在雪地里,神智已经不清楚了,机械性地往嘴里扒拉着雪块。他想,自己可能快要死了,朦朦胧胧地感到害怕,可是就连害怕的力气都有些欠缺了。
这个时候身边出现了一道绿影,一阵属于食物的扑鼻的香气热腾腾地袭上他的面颊。
他吃力地抬起头,看到了一个身穿绿衣的女子。
那女子并不算绝色,但是眉眼清秀,也自成一番风情。她梳着十字髻,两缕黑发垂挂在脸颊边,黑黑的眼睛倒映着他雪一样惨白的面容。翠袖中伸出的手莹润丰满,手中是一只雪白松软的馒头,上面点着一颗红红的点。
他愣了好一会儿,然后猛然抓过那只馒头,贪婪地狼吞虎咽起来。这是他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用真真切切的面粉做得,不是喂给牲口吃的夹着生硬谷粒的饲料。他大口大口吞咽着,没察觉到眼泪已经爬了满脸。他哭了不是因为感动,而是因为口中的东西太过好吃了。
紧接着,一道淡绿色的披风带着一阵牛奶般的清香落在他的肩膀上,一瞬间严寒便都被隔绝在外了。那女子用披风将他紧紧裹起来,用自己的手臂抱紧住他,不顾他满身脏兮兮的泥污。
他傻傻的,从懂事起,第一次有人这样拥抱他。
“冻坏了吧?”一道轻柔的声音,“有亲人吗?”
他摇摇头。
“有家吗?”
他又摇摇头。
“有名字吗?”
他仍然摇头。
一声叹息,那女子抬起他的下颚,有几分怜惜地看着他。虽然那双眼睛是温婉的,但是仍然隐藏着几分难以形容的高傲尊贵之气,令人心生敬畏。
“我姓西陵,名叫嫘。你跟我走吧,愿意吗?”
同样的,这是第一次有人询问他的意见。
短短一刻间,这个女人给了他太多的第一次,他的眼中,早已被这淡绿色的身影占满。
他用力地点头,生怕力度小了些,就显示不出来他有多么愿意。
他不管这女人是谁,也不管她为什么要带他走。反正他也没什么可失去了,原本就是要死掉的。他只知道,这个女人给他温暖,让他不再饥饿,不再恐惧。
这个女人,是他的救赎。
自称西陵嫘的绿衣女子看着他猛点头的样子,忍不住笑出声来,眉目也愈发温和了。她抚了抚他蓬乱的头,轻声说,“看你笨笨傻傻的样子,从今天起,你就叫蚩尤吧。”
乱坟岗,埋葬的都是死在路边漂泊无依不知家乡在何处的魂灵。这里接近羽民国与轩辕国的交界处,荒草丛生,杳无人烟。由于近年羽民和轩辕频频有战事发生,很多战场上牺牲的战士都会成车地运来此处掩埋。不论是羽人还是人类,终于在这一片荒芜的原野上不分彼此,共同化为枯骨。
一个新的尸体被丢弃在了这里。那是一个刚刚满十八岁的苍白少年,左眼被绷带包裹起来,右眼睁得大大的,里面一片空洞。他的表情有几分不甘,有几分恨意,也不知死前经历了何种令他死不瞑目的折磨。他前胸的衣衫被扯开,一片血污,胸腔被剖开,里面没有了心脏。
丢弃他的几个身穿黑色兜帽的人走后,隐藏在附近草丛里的豺狗便循着血腥气围聚过来。可是就在它们打算饱餐一顿的时候,一道刺目的光线却突然从少年衣襟的内袋里迸射出来,琥珀色的光华轮转,直冲天际,瞬间撕裂了黑色的天幕。豺狗们被某种力量吓得四散奔逃,一瞬间便没有了踪影,坟岗上只余下草叶被狂烈的风吹动发出的莎莎声。
那道光华中,一对硕大的蝶翼舒展开来,碧绿的荧光闪烁,上面一对银色的眼睛,充斥着魔性般的魅力,仰望着整片苍穹。夜幕中,一颗血红色的星骤然光华四射,夺目的光辉瞬间盖过了其他的所有星云。
遥远的通天城大荒神庙中,一袭青衣的右贤者望着那天空中大放异彩的红色星子,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下一瞬,那漫天的琥珀色光华还有那一双硕大的蝶翼,统统被收入了那十八岁的年轻躯体中,收入了那已经被挖空的单薄胸膛中。然后,令人惊奇的事情发生了。
那被血污玷染的胸膛上,已不见了那狰狞的伤口,变得完好无损。而那早已失去了生命的空洞右眼,倏然间被一片碧绿浸染,然后一点星芒从那空洞之中析出,逐渐明晰。
徒劳睁大的眼睑,忽然向下合上,上下两片眼睫毛轻轻碰触,又缓缓分开。
独眼的少年,复活了。
迦南在原地静静地躺了一会儿,仰望着头顶横贯天际的银河。然后他坐了起来,首先是身体,然后头颅才像是不堪负荷一般跟随着身体立起来,喉间发出淡淡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