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咬猫耳朵
护工:“嗯,他无儿无女,家人在战争中全去世了。”
季糖心一沉。
护工皱起眉,轻叹口气。
“而且,他快不行了。”
季糖沉默,没说话。任由护工将自己带到老人居住的地方。
那是一间打扫得很干净的房间,木门挂着“傅建国”的名牌,门前种有几盆带有香气的盆栽。
季糖站在门口,把带过来的礼品捧在怀里,然后把小兔子从肩膀上放下,他笑眯眯道:“傅医生,我带您来看您弟弟了。他如我所说的一样,没有走。这个世界,还有人记得您。”
巴掌大的小兔子站在地面,抬头仰望着季糖,没有说话。
季糖莫名觉得它那颗透明的黑色豆豆眼像泛着水光。
季糖再往前一步,迎面撞到男人宽厚的怀里。
男人的表情没有过多的变化,他帮季糖打开门:“进去看看。”
门内的装饰很简单,无非是一张床和一张放杂物的桌子,以及一个半人高的衣柜。
一名老人坐在面向阳台的摇椅上,双目微闭地在养神,摇椅随着他的摆动发出咯吱的响声。
护工走进来,她怕老人听不见,特地走到门口大声道:“建国,有人来看你了!”
老人有点耳背,仍是没有听见,继续在摇椅。直到季糖走进去,轻轻用手拍拍老人的肩膀。
老人慢悠悠地转过头,眯起朦胧的眼,慢吞吞道:“有人来看我啦?”他的声音像枯老的树枝,听起来格外干哑,但也充满着亲切感。
“嗯。”季糖笑眯眯道,一边把带来的礼物放到旁边的桌面,一边介绍起自己:“我有一位老朋友知道您,但他行动不便,所以想托我来看看您。我叫季糖,我敬佩您很久了。”
老人听罢季糖的话,张开嘴笑了,嘴巴没有留下一颗牙齿。
季糖也这才注意到。
老人没有腿,两只裤管空荡荡。
老人点点头,鱼尾纹笑得舒展而开:“终于有人来我啦……大家都有人来看,就是没人来看我哦……都因为我没有家人……”
季糖:“以后我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来看你的,还会带我的朋友来,绝对不会让你孤单。”
老人浑浊的眼闪过几丝清明,他摇摇头,摇着蒲扇:“不行咯,不行咯。我时日不长了。”
“不会的。”
老人摇摇头:“是真的不行呀。人啊,就像门外败落的柳树叶,时间到了,就会自动落下来。”
“您别乱说啊。”
老人因为季糖的倔强笑了,他望向窗外的柳树,像穿过漫长黑暗的时光,看向某个人:“这几天,我总会梦见我哥来养老院看我。他想要带我走了,我的时间到了。”
人每到临死前,总会有一些预兆。
况且他已接近一百岁高龄,想必时日早已不多。
季糖没再说话,而是绕开这个不好的话题,问道:“您的哥哥?”
老人自动接起季糖的话,笑道:“嗯,我有一个哥哥,叫作傅临山。”
旁边的傅临山紧紧地盯着老人,眸色暗沉,说不出任何话。
“我给你看一个东西噢。你等等。”
老人说罢,伸手在口袋摸出一张老旧的信封,他从信封中掏出一张照片。
“这是我哥的照片。怎么样,帅吧?”
太久没人和他说过话了,以至于他现在像打开话匣子一般。
季糖拿起照片。
这是傅临山的军装照。
身形高大的男人穿着一身黑色军装,军装没有任何皱褶,紧紧地贴住身躯。他五官冰冷而英俊,蕴含着爆发力的手臂拿着一把枪,被帽檐遮住一点的眼睛,正紧紧盯着镜头。像一头凶猛的雄鹰。
季糖回答老人:“嗯,很帅。”
老人眯起眼笑了。他放下蒲扇,满是疤痕的手敲打起椅子扶手,苍老的声音再次悠悠地响起。
“我们刚出征的时候,他是军医院的教授,我是一名老师。我们那时候也很年轻,很臭美。”
“穿上军装的第一天。我们在比赛帅,嗯,就是比谁更帅。”
“我说我最帅了,整个部队最帅的仔就是我。他说他最帅,一直在我耳边念叨,我就这么地跟他吵。吵到我们跨鸭绿江去往朝国。”
“然后我们再也没见过对方,这件事不了而之。”
老人拿起照片,放在阳光下,细细地揣摩一遍。
如果仔细看,能看得出照片中的男人是带有微笑的。
男人冷冰冰的,但一旦笑起来,像春风融合寒冬,比任何事物都有美好。
老人继续道:
“但到现在,我似乎想出我们当中谁最帅。”
“我哥最帅了。”
“他和那些年纪轻轻就死去的士兵一样,永远永远都会这样帅下去。”
“而我已经老了,所以我输啦。”
傅临山望着老人笑眯眯的苍老面庞,溃不成军的感情再也压抑不住,靠着墙角抽泣起来。
他再也不会变老了。
第61章
季糖望着老人背后的傅临山,他只能趁着老人回忆过去的时候,偷偷过去,半蹲下身,轻轻地揉揉傅临山脑袋,温柔道:“别难受了。我陪着你。你的家人也不是回来了吗?一切都还在。”
傅临山时跨过生死,穿过充满硝烟的战场,来到这座老宅,见到这世间唯一与他有血缘关系的人。
即便他身为军人,情绪也难以控制。
对方满头华发,可他仍是风华正茂。
傅临山感受到季糖抚摸,立即站起身,整理下揉平的衣角,用干哑的声音道:“没事。”
季糖拿出自己给老人买的礼物,说:“爷爷,我给你带了点东西。”他从桌面拿下一个礼盒,递给老人。
他第一次来养老院,并不懂该买什么东西好,便买了一个小盆栽。
小盆栽是长寿花盆栽,一盆水嫩嫩的绿叶中夹杂一朵朵红色小花,看起来很可爱,而且也不需要怎么打理,浇浇水就行。
小盆栽可以摆在桌面,一时为这个布置单调的房间增添不少色彩。
“谢谢……”老人望着这份小礼物,低哑地笑起来:“我还没有人给我送过花呢,部队,是没有人给我送过东西。”
他突然对季糖招招手,神秘兮兮地叫季糖过来:“我给你看一个东西,你去柜子里拿那个灰色大箱子出来。”
季糖照做,打开衣柜,里面果真有一个灰色大箱子。箱子看起来很破旧,但擦得很干净,没有半点灰尘。
他把箱子端到老人面前。
“打开它。”
季糖打开,一阵木头腐朽的陈旧气息扑面而来。他先是在里面看见许多类似塑料的灰色小片片,还有一根根小木棍。
老人解释道:“这是皮影戏的工具。”
“皮影戏?”季糖皱眉,他貌似没听说过。
“果然,你们这代人不知道。”老人笑了,继续说:“这是一种我们那个年代经常出现的东西。我哥就会玩,而且玩得很溜。我听说,他生前经常在空闲时间给部队们表演皮影戏。”
季糖脑内浮现高大的男人摆弄这些小玩意的模样,忍不住笑了。
老人:“那时候,会一门技术是很了不起的事。我哥哥常常说,等他打完仗回来,成了家,就天天给自己的家人表演皮影戏。他还为此准备一场皮影戏,不过我们都没看过,他说是专门给他家人看的。”
“只可惜,他没能回来,更不用说能拥有一个家。”
“如果他能够回来的话,这些皮影就不用在这里落灰尘了。它们再也等不到自己的主人了。”
季糖细细打量这些小皮影。
很多小皮影都已经掉色,而且有些被虫咬出许多坑坑洼洼的洞。但从这些皮影的造型来看,做工很精良,至今也能看得出这是什么造型的,想必它当时的主人一定对它们寄托了无数希望。
这是要等成家之后。
给自己的家人表演的。
可惜傅临山没等来他的家。
老人俯身,轻轻地挪开这些陈旧的皮影。季糖又看见一叠东西。
那是一块用塑料布抱起来的黑色衣物。保存得很好,没有受到任何破损,可能是布料比较耐保存。
“这是军装,傅临山穿过的。但也只穿过一次,当时部队发了两套军装,可因为出征时太匆忙,我哥就只带了一套。所以,留下的这件衣服,成了他唯一没有染上鲜血的军装。”
老人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自言自语喃喃道:“说起来——我们之间还发生过一件难以启齿的事。”
季糖好奇起来:“什么事?”
老人翻开衣服,看见衣服下面压着一张纸。纸已经深深地泛黄,只能勉强地看出它曾经是红色。
“这是结婚证。”
老人说罢,察觉到季糖奇怪的目光,连忙摆摆手:“——千万不要误会啦!这张结婚证是假的,而且没有名字!我哥没有喜欢过任何人!”
老人翻看结婚证,果不其然,新郎的名字是傅临山,而新娘的名字是空白的。
“这是在我们十岁时发生的事。”
“那时我们都没有家,我哥听说只要找到媳妇了,就算是有家。然后他想找媳妇,可他那时还是流着鼻涕的半大小子,谁会要他啊。
他找不到媳妇,那就只好自己画一张结婚证假装自己结婚了。
说起来真是好笑,这张结婚证被全村人笑了好久。
‘傅临山’的傅字还是用拼音写的。”
老人说着,一边忍不住大笑起来,满屋子都是他爽朗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