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与沫
他飞快地穿过树林, 像敏捷的小豹子一样从虬结的树根上跳过去,横生的枝叶和灌木打在他脸上、身上,留下深深浅浅的血痕,但他好像什么都没察觉到一样, 速度一点儿也没有减慢。
穿出森林,便能看到泛着金黄色的农田和一片低矮的木屋。在木屋的前方, 有一个宽阔的晒谷子的广场, 此时村子里大多数的人都集中在广场上, 哭喊声也是从那里传来。
“求您发发慈悲……求您发发慈悲……饶了他吧……你杀了我……让我来带替他……”
其旦飞快地顺着农田之间的田埂跑了过去。他个子小, 身形几乎完全被笔直的麦子挡住了, 没有人察觉到他从森林里钻出来。不多时, 其旦就沿着村中的小道跑到了广场上,也看到了在那里发生的,正是他们一直担心的那件事。
其旦家邻居的邻居——卡桑来叔叔头破血流地被一个狼骑兵踩在脚下, 发出野兽一般悲痛嘶哑的哀嚎;卡桑来婶婶像是才从血池里捞出来一样, 下半身全都是血, 她甚至站都站不起来, 爬过去抱住一个狼骑兵的腿,泣血痛哭道:“饶了他吧……饶了他吧……饶了他吧……”
她似乎连神志都不太清楚了,只会反反复复地念叨这一句话, 血从她的身下蔓延开来,那鲜艳刺目的红色看得其旦触目惊心。
被她抱住腿的狼骑兵似乎是个大人物,别的骑兵都只穿着皮甲,他却穿着一身铁制的锁子甲,保养良好的盔甲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他的脸也挡在一张金属面甲后面,只能看到一双冰冷如铁的眼睛。
狼骑兵用三根手指捏着一个红通通、皱巴巴的小东西,他将其拎得远远的,像是在拎着什么脏东西一样。面对卡桑来婶婶凄怆的哀求,他只是冷漠的看了她一眼,然后一脚把她踢开。
月狼族的身体素质远远超过了人类,他这一脚即便没怎么用力,也让卡桑来婶婶“哇”地吐出一口鲜血。干瘦的妇人像条虫子一样在地上蠕动了半天也爬不起来,但即便如此,她还是拱着身体,一寸一寸的向前挪,在身后留下一条血染的痕迹。
在狼骑兵们的眼里,她无力的挣扎既难看又可笑,他们看着她狼狈的样子发出一阵哄笑声。而周围围观的人类虽然表面都低着头作出恭顺的样子,实际上每个人的眼中都充满着无法压抑的愤怒和仇恨,男人们紧紧地握着拳头浑身颤抖,而女人们则是不忍地闭上眼睛,还捂住了身边孩子们的眼睛,但那一声声的哭嚎和哀求还是不间断地传到他们耳朵里。
他们都清楚,卡桑来一家之所以会如此,只因为被捏在狼骑兵手里的,是她刚出生只有三天的小儿子卡图利。
月狼族对治下的人类村庄实行了严格到残酷的管理,除了一年无休的劳役和巨额的税负以外,甚至还掌管了人类的生老病死——所有的人类必须十岁开始劳作,十五岁以前必须结婚(否则会被拉去强行配对),每对夫妻最多只能生两个儿子(女儿则没有限制,不过漂亮些的女孩长大后往往会被带去城堡成为女仆,然后再也听不到任何消息),到了四十岁,浑身伤病、基本上已经累得干不动活儿的时候就必须死(没有自觉地挖个坑把自己埋了的人,狼骑兵会来亲自代劳,还会因此惩罚其子女和邻居)。
卡桑来已经有两个儿子了。不过长子卡格托小时候亲眼目睹狼骑兵把偷税的农人扔进狼群中被撕成碎片,受了惊吓,从那以后一直疯疯傻傻;次子卡伦比身体不好,干不了重活,谁都可以预见等过两年这孩子也要开始下地干活的时候,肯定熬不了多长时间。因此卡桑来夫妻两个怀起期望又要了一个孩子,哪怕是个女孩,只要是健康的,也能对这个悲惨的家庭有所帮助。
结果生下来的,是个男孩儿,健康,壮实,刚一出生,就用极为嘹亮的哭声宣告了自己的存在。
每个家庭只能有两个儿子,这是铁律。
那么生了三个儿子怎么办?
——只要死掉一个就行了。
三天前,看着躺在床上伸胳膊踢腿十分有力的小儿子,卡桑来默默地在门外坐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一早,卡桑来让自己的傻儿子第一回 把肚子吃得饱饱的,然后拉着他走出了村子。路上,看到他们的人,都猜到了卡桑来这是要去做什么。他们默默地让到路边,还有人将自己好不容易省下来的一个鸡蛋、一把豆子、几个野果塞到卡格托手里。
到了地方,卡桑来默默挖好了一个坑——长两米,宽一米五,平平整整,比他们家里的那张小木床大了差不多一倍,如果这真的是个床,大概能让人睡得很舒服。
这是他能为自己的儿子做的最后一件事——让他在最后的时光,不至于睡得那么委屈。
挖好坑,卡桑来直起身,锤了锤腰,一回头,便看见自己的傻儿子卡格托正蹲在他后面刨土。因为卡桑来没有带第二把工具,所以他是用自己的双手捧了土,再远远地丢出去,风一吹,大半的泥土都落回他身上,但他依然干得很认真,很努力。见父亲回头看自己,脏的看不出本来面目的卡格托就拍了拍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鸡蛋,咽了口口水,然后坚定地递到卡桑来面前,说:“爸爸……吃!爸……吃!”
卡桑来顿时喉头哽咽,他转过身,狠狠揉了两下眼睛,嘶哑着道:“爸爸不饿,好孩子,你吃吧!”
“嗯,好!”卡格托不懂得什么叫谦让,他爽快地应了一声,捧着鸡蛋几口就吃完了,连蛋壳都被他嚼碎吞了下去。舔着沾满泥土和蛋黄渣的手指,他含含糊糊地道:“鸡蛋……好吃……”
卡桑来背过身,不敢看他,颤抖着说:“孩子……过来……你……你躺到这儿……”
“哦,好的。”卡格托全然不知道接下来将要发生什么,他顺从地躺下,双手搭在肚子上,然后道:“我躺……躺好了,爸爸。”
卡桑来从口袋里掏出几颗拇指大小的蘑菇,红的蓝的很是好看。但所有的农人都知道,这种蘑菇剧毒无比,吃下去几个呼吸之间就会毒发身亡,只是在这短短的时间中,所经历的痛苦也是难以想象。
卡桑来将蘑菇紧紧握在手中,转身一看,便见卡格托乖巧地躺在给他挖好的坟墓里,清澈的眼睛中满满的都是懵懂天真,见他看过来,立刻便露出一个无忧无虑、全心全意充满信赖的灿烂笑容。
卡桑来的情绪突然崩溃,跪地嚎啕大哭。男人绝望悲痛的哭声如同一只受伤的野兽在穷途末路下发出的哀嚎,痛不欲生,撕心裂肺。
……
夜幕时分,卡桑来把卡格托带回了家。
夜晚,一家人躺在床上。当然,除了不知道忧愁为何物的长子和幼子以外,其他人都只是瞪着眼睛,看着漆黑的房顶。
“我去吧。”
天蒙蒙亮的时候,次子卡伦比冷静地道。
“哥哥还能帮家里干点儿活。我这个样子,迟早会死的。所以……早死晚死,又有什么差别?”
“卡伦比……我的卡伦比啊……”卡桑来婶婶捂着嘴,泣不成声。
卡桑来没有出声,他的眼泪已经把鬓角的头发全都浸湿了,黑暗中,一个佝偻的背影在不停地颤抖。
第二天一早,卡桑来看着自己的二儿子一口一口不急不慢地吃完了饭,又认认真真地把自己打理干净,凌乱的头发整理好,脸上、耳后、指甲缝里的泥垢都清洗干净,他平静得好像并不是去赴死,而是要和一个漂亮姑娘去约会一样。
“我们该走了,爸爸。”
卡伦比推开门,眯着眼睛再看了一眼哺育他们、又给了他们无限痛苦的这片土地,然后说道。
卡桑来的手臂微微发抖,他撑着桌子几次想要站起来,但又跌坐回去。他全身发软,痛苦不堪。
将要去送死的,是他最喜爱的儿子,聪明,懂事,乖巧,听话,除了身体差点,再没有一点不好的了。他从出生以后就没有给父母添多少麻烦,稍微懂事一点后,就会用自己的小手拉着比他高大许多的哥哥,悉心地照顾他,保护他,从没有一点怨言。即便是生病的时候疼的缩成一团,也从不会大哭大闹地宣泄自己的痛苦,反而会笑着反过来安慰担忧的父母。
这样的孩子……这样的孩子……卡桑来怎么舍得让他为了给刚出生的弟弟让路,就这样去死?
卡桑来痛苦地闭上眼睛,过了好半晌再睁开,神色已经平静下来。
“我们……把卡图利送走吧。”
第104章
卡桑来一家最终决定将幼子卡图利送给别人抚养, 虽然这样一来, 就等于他们之间再也没有任何关系, 但至少, 大家都能好好的活下来。
然而, 在这个地方,所有人的生存都很不容易。在几乎每个人每一天都在挨饿的时候,如果家里再多一张嘴,很有可能就等同于断绝了另一个人的生机。所以, 卡桑来相熟的几户人家虽然都很同情他们一家的处境,但说到收养小卡图利, 每个人都充满愧疚地、坚决地摇摇头。
卡桑来把地里的活儿托付给一个关系很好的邻居, 跑了一整天, 走遍了所有他认为有可能再收养一个男孩的人家, 终于说动一户人家松口。但那一家虽然没有儿子, 却有三个年幼的女儿, 几张嗷嗷待哺的嘴几乎把家里的墙皮都吃下去了。因此,他们同意收养卡图利的条件就是男孩的口粮要由卡桑来一家人负责。
这是应有之意,卡桑来原本也做了这样的准备, 但那家人索要的数目远远超出了抚育一个婴儿所需要的数量, 也远超出了卡桑来一家能够负担得起的最大数目。为此, 卡桑来又和他们争辩了半天, 一粒豆子一粒豆子的拉锯,直到日暮西垂,才好不容易确定了每月要送多少粮食过来。
但当卡桑来跟那一家人告别, 沿着村子里窄窄的土路走出一段距离后,再回头,看到那栋在日暮余晖中显得摇摇欲坠的破旧稻草房,再想起那一家人冷漠、贪婪、斤斤计较的神情,心里又犹豫了。
上一篇:穿成皇帝的铲屎官
下一篇:当美食博主进入灵异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