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除零
江随澜已经冷静了很多,不叫疼了,但脸色还是苍白。殷淮梦柔声问他:“要沐浴么?”江随澜点了点头,殷淮梦就领他到屏风后面,把衣物都为他准备好了,放在手侧的架子上,叮嘱了他一番。江随澜再次点了点头。
殷淮梦走出去,江随澜自己脱了衣服,进了浴桶,抱蹲下来,仰着脸,沉默地失神。
满星居外,山水震颤,星陈湖的水波一层层荡漾开来,星月都在里面粉碎。
这时候还在看湖景的人,都看到星陈湖的湖面上出现了一道人影,赭色的裙,散落在肩头的发是灰白的,她在看天空,月亮,山,树,鸟,凡人的屋舍……直到身影渐淡,消失得无影无踪。
江随澜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只知道她憎恨仙魔混血。江随澜一上来就表明了来意,说明了前因后果,女人静默听完,却指着他的肚子大喝孽障。
尘世间沧海桑田过去了上万年,发生在她身上的事对她而言却如在昨日。她痛恨地说,如果早知道和魔神生下的孩子日后会杀父弑母,她一定会再它未出生前就杀死它。她神经质地摇着江随澜的肩膀,说,你还有机会,快,趁它没有成型,没到非生下来不可的地步,杀了它。
她的疯癫满是苦痛的味道。
江随澜摇头说:“不行,我不能……”
女人的脸色遽然变了,厉声说:“是啊,你也是仙魔混血的杂种,冷漠无情,吃着父母的命长大的东西!”
她出手,江随澜只觉得一道劲风穿过他的腹部,剧痛在他身上炸开来,他维持不住在水底的平稳,呛水,溺水,挣扎。他其实不怕死,死这个字在他脑袋上悬了好多年了,他心里知道。他只是舍不得孩子,哪怕是要他命的孩子。也许腹中的生命的确是个孽障,还未出生,便让他甘愿为之去死了。
但是……殷淮梦呢?
殷淮梦在看屏风上江随澜的影子。
以前在小银峰,江随澜沐浴,偶尔会叫他帮忙洗头发。只是一种情致,皂角抹了手,他再用手细细去梳江随澜的发。江随澜有时会说很多话,有时会安安静静,有时洗到一半,会侧过头吻他。
想到这儿的时候,屏风上的影子动了。
江随澜起来,擦干身上的水,换上干净的衣服。他用布巾反复擦了好几遍头发,头发还是湿的,愣了一会儿,忽然想起来他现在可以用修为把头发轻松吹干——以前都是殷淮梦帮他吹,随手一下的事。
把发捋起来束好,江随澜定了片刻,才走出去。
殷淮梦看着他,问:“还疼吗?”
江随澜摇了摇头。
那一下剧痛好像只是幻觉,他没有受伤,孩子也没有。但那瞬间的心悸是真切的。
星陈湖荡漾开来的灵气已经覆盖到了满星居,莹润温暖,江随澜浸泡其中,开始有些困倦,但从殷淮梦的脸色看,他不太舒服。这里离星陈湖还是太近了。
江随澜垂着眼走到床边坐下,两只手臂有些紧张地环住小腹,抬起脸,看着殷淮梦,轻声说:“有件事,我觉得,你该当知晓。”
殷淮梦心中微微一动。
那自我折磨的不确定的期待,或许就要在今日,此刻,给他一个真正的结果。
第40章
沉默了许久。
江随澜在斟酌字句,最后放弃了,抬眼看着殷淮梦,直接道:“孩子是你和我的。”
殷淮梦脑中空白了一瞬,接着狂喜涌遍了全身。当然——当然,这么长时间以来,他思考过这个可能性,是很大的可能性,但是只是可能性,始终伴随着忐忑不安和另一种坏的可能性的刺痛,所以他自嘲地称之为“自我折磨的不确定的期待”。
直到此时江随澜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答案。
他几乎想立刻抱住江随澜,亲吻他,抚摸他孕育着生命的小腹。但他还没有动,江随澜的眼睫就颤了颤,垂下去,说:“但是……”
江随澜慢慢地,把自己的身世说了。
在魔渊的混沌幻境时,殷淮梦也看到了一些,但主要是有关沈识幽的记忆。更深层的,来龙去脉,他到了现在,才算全都清楚。
江随澜一边说一边脚尖在地上点啊点,不抬头。
过去的烂糟事讲完,把今天在星陈湖下的遭遇也说了,结句冷冷淡淡:“所以觉得不管怎样,应该告诉你。我决定不回雁歧山、要修魔的时候,对狂扬说,‘这不是殷淮梦的孩子,这是我的孩子’,我当时是真的那样想的。但他到底不是我一个人,他会要两个人的命,那么另一个人也有资格知道,他也是父亲,如果不幸会为——不得不为孩子而死,他也应该知道他是孩子的父亲。”
说完了,江随澜还是不抬头。
他盯着地面,不知道在想什么。这时候,一片阴影覆下来,殷淮梦蹲在他面前,吻他抱在腹前的手指,再往上一点,亲他隆起的肚子。殷淮梦张开手臂抱住江随澜,面颊贴在他的腹部,江随澜总觉得宝宝又动了。
这情形忽然有点温馨。江随澜曾经想过,如果没有楼冰出现,他在小银峰一无所知,快乐地过着和以往一般无二的日子,发现自己怀孕了,惊慌之后更多的应该是喜悦,他会跟师尊分享每一次细微的变化,每一次细小的动静,会和师尊一点一滴陪伴着孩子长大,会有同此刻一样的时候,师尊拥抱着他,也拥抱着孩子,亲吻他,也亲吻孩子,他们的孩子。
江随澜有些贪恋这温馨,因此久久没动。
殷淮梦低声说:“随澜,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别说生生死死还是以后的事,就算让我现在就死,我也是高兴的。”
他的声音似有些哽咽。
安静片刻,江随澜开口道:“剩下不到五个月的时间,我实在不信自己的修为能那样突飞猛进,掌门说,他所预见的事也未必会分毫不差,命运如同湖水,它就在那儿,但会波动。他对我的以后,所见也只有朦胧轮廓,且不能言尽。所以,我没有什么太大的期望……”
江随澜说到这儿,动了动,挣开殷淮梦的拥抱,说:“就这样罢。”
他要站起来,去窗口透气,殷淮梦猛地拽住他,把他推倒在床上。江随澜猝不及防,挣了一下,抬眼却被殷淮梦的神情震住了。
殷淮梦似乎才反应过来,他盯着江随澜,眼睛充血,一字一句:“随澜,我可以死,你不行。”
两人对视了片刻,江随澜闭了眼,殷淮梦的唇落在他的眉眼上,冰凉的。
也许在无人可见的虚空中,殷淮梦和江随澜身上的确缠绕着一根线,现在,线在震颤和摇晃,将他们缠得更紧,更疼。
夜半,江随澜睡着了,殷淮梦离开他的房间,去自己的另一间房。当时他抱着江随澜回来的时候,叫龙和猫回的这间。
一进门,猫就扑上来,直喵喵叫。晾了它大半夜没吃东西,饿了。阿玄挂在窗棂上,猩红的眼看着湖水与夜空。殷淮梦沉声问他要不要吃点东西——修为到化境,不会饥饿,有人因此彻底抛却口腹之欲,但也有人仍会享爱美食。一路走来,阿玄对吃的还是很有兴趣的。
阿玄的眼珠转了一下,看着殷淮梦,从窗棂上下来,变成人,端坐在桌前,点头。
殷淮梦就去楼下,要了吃食上来。
过去他还对阿玄有妒恨,现在突然觉得,他和猫好像没什么分别。大约是太单纯了,眼里只有随澜——他的小白,只是凝望他,跟随他,再没有别的企图。和猫一样,你伤痛时他它蹭蹭你安慰你,你需要陪伴时它陪伴你,你不需要的时候它就在不远不近的地方注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