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银雪鸭
叶鸽怔怔地点点头,算是答应了下来,重新端起手中的水盆,沿着游廊一路往西去了。
这福月班的戏园子,原先据说是前代某大员的私宅,后来那大员犯了桩不能说的大罪,一家子全跟着下了狱,连带这宅院也没能留住,被官府低价卖给福月班的前班主,改建成了戏园子。
前头最宽敞的正房院子里盖起了戏楼,就取名为畅香。除此之外,还有三处景致好些的院落里,也搭起了戏台,权当是私人包小场的地方。
这留香阁,就是其中之一。
叶鸽终于走至游廊的尽头,那里有一扇十分精致的垂花门,这就算到地方了。
此刻那阁中的戏才散场不久,客人们正三三两两地通过那垂花门向外走着。叶鸽也不急着过去,只是站在廊下,眼看着那门前的景象,由热闹变冷清,再到最后一个人都不剩,他才活动了一下冷得发僵的手臂,端着木盆走了进去。
这里曾经是他最为熟悉的地方,他的戏是从这里唱起的,他的名声也是从这里传出的。
只是自打两年前,被人毒哑了嗓子后,他就再没来过这里。
鬼使神差地,叶鸽放下了手中的木盆,一步一步,走上了那方他站过不知多少次的戏台。
此刻,台下空荡荡的,无一人观看,无一声锣鼓。但正是这样的环境,给了叶鸽几分勇气。他半阖着双眼,脚下慢慢走起了台步,耳边仿佛又传来了鼓乐之声,他披上了那身红底金纹的蟒衣,朱唇未动却仿佛能流出了极美的腔调。
“昔日梁鸿配孟光……”[2]
抬眼间,空无一人的座席间恍若高朋满座,而那个人却也坐在衣香鬓影之中,远远地投来目光--
可刹那转瞬,当他睁大眼睛时,一切就都化为了残影。戏台之上只有他一个人,穿着灰色的棉衣,抬着被冻得红肿的右手,刺痛的喉咙中,没有发出过任何声响。
叶鸽有些颓然地,慢慢跌坐到了地上。
十五岁那年,他就是在这里,遇到了那个人。
往事历历在目,叶鸽登台唱的第一场戏,班主吴有东怕他露怯,并没有让他直接去前头的畅香楼,而是安排在了这留香阁的小戏台上。
按照规矩,这第一场戏并不会请什么外人来,戏台下的观众大多是园子里的熟客,算是来给新人捧捧场。
叶鸽仗着自己本事好,本也不怎么紧张,只是那后台的帐帘儿掀起来的那一刻,他却瞧见了台下正中的席位上,坐了个之前从未见过的生人。
那人长得当真清俊,虽还是在前清时候,但长辫马褂丝毫没有让他显得萎靡。
叶鸽望向他时,他也正抬着头,一双温和的眉眼映着阁中的灯火,颇有兴致地朝台上往过来,不知怎么却恰与叶鸽对上了。
就这么一眼,便几乎让叶鸽将那些个早已烂熟于心的戏词忘了个干净,直到鼓乐声响起,他才勉强跟上了拍子,碎步走至了台中,双手轻振水袖,大大方方地亮了嗓。
那日他唱得是《龙凤呈祥》,梁鸿配了孟光,尚香初见刘王,而他也遇到了那位班主口中的“谢三爷”。
叶鸽曾以为那当真是一出极好的戏,姻缘相配,佳偶天成。可直到后来,他缩在冰冷的杂役房里,听着同屋的伙计说起《三国演义》的话本子后,才知道原来这场姻缘最后,也不过是龙飞凤走,当真如他这场空梦一般。
冬夜的风又起了,叶鸽慢慢走下了戏台,将往事团成一团,重新塞回到心底。然后从水盆中翻出抹布,开始擦拭起桌凳。
可就在这时,他忽地闻到一股淡淡的腥臊味。
叶鸽起先并不太在意,只当是什么不检点的客人留下的,可随着时间的流逝,那味道却越来越重了。
他被熏得有些受不了了,这才放下手中的活计,想要去打开阁中的窗户散散味道。
可他刚打开窗户,冬日里的北风便一股脑地灌了进来,不仅把他冻得打了个哆嗦,还将这阁中仅剩的一盏煤油灯吹灭了。
周围一下子暗了下来,叶鸽不禁有些懊恼,但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回忆着煤油灯的方位,摸黑向前走着。
“奴本当允婚事穿红举案--”[3]
丝丝缕缕地声音,自戏台的方向传来,本是好戏欢词,却唱得如泣如诉。叶鸽下意识地抬头看去,不远处的戏台黑洞洞的,长长地流苏碎随着风上下摇动,在黯淡月光的照映中,在空无一人的戏台上,投下了浅浅地影。
“羞答答我怎好当面交谈--”
尖细幽怨的声音还在唱着,腔调中透着阴阴地妖鬼之气。
叶鸽的后背渐渐出了一层薄汗,这阁子里是怎么了,难道还闹鬼不成?!
刺骨的北风通过窗口灌了进来,却丝毫没有冲淡房间中的腥臊味儿,反而令它越发浓重,直呛得叶鸽几乎喘不上气来。
“今日里若将这红绳剪断--”
待唱到那“断”字,戏声突然变得尖锐起来,叶鸽也不再犹豫,转身就往大门的方向跑去,一路上也不知撞翻了多少桌椅。
“嘻嘻……”冷不防地,不知从何处传来了一声诡异地轻笑。
叶鸽睁大了眼睛向周围望去,仍旧没有看到任何人。但阁子四周的墙壁上,却陆陆续续浮现出了形态各异的人影。
他们仿佛身披袍衣,宽大的袖子别扭地耷拉着,影子一动一动,然后突然从中钻出细长的手指。
叶鸽的腿已经吓软了,但他还是硬扶着张桌子站立着,想要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甚至还用发抖的手捞起来一把椅子,想要尽力拼上一拼。
只是眨眼的功夫,那些怪异的人影已经爬满了所有的墙壁,越来越多的笑声在他身边响起,叶鸽顿时只觉,自己已经陷入了妖鬼一只又一只的黑色枯爪间,再无处可逃。
而这个时候,戏台上的戏声突然停了,唱戏的人仿佛歇了口气,而后拖着她娇细地声音,长长地唤道:“奴家,多谢诸位前来捧场--”
第2章 夜半鬼戏(二)
这一声含娇带怨的道谢过后,那墙壁上的人影,立刻纷纷作动,操着奇怪的口音附和像是在附和一般,呜呜嗷嗷不似人言,任叶鸽如何去听,也分辨不出他们究竟在说些什么。
但戏台上那声音却听懂了,又是一声轻笑,而后继续说道:“诸位不必与奴家客气,接下来还有许多需要相助的地方……奴家在此,先行谢过了。”
只是她还未说完,那鬼影中却突然传来一阵骚乱,霎那间如同滴水入了油锅般,所有的影子都躁动地摇晃着。
那戏台上的声音显然也察觉到了什么,突然变了语调,尖细地几乎要刺破叶鸽的耳朵:“今日事发突然,诸位可先行散去--”
她这话刚落音,那四面墙壁上的影子,顷刻便拧成了一团,化作狂风阵阵,直直地将叶鸽久未寻到的大门冲开了,转眼就散了个干净。
留香阁中,一切又恢复了之前的模样,倏尔,就连那盏被北风吹灭的煤油灯,都自己重新燃烧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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