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大叶子酒
天正下着大雨,临近海边,夜晚的风带有海水的咸味,一队手撑着碧色油纸伞的人,掌灯走过白墙朱廊,宽阔的园林里点缀着点点繁花,隐藏在回廊隐蔽处的香炉还有袅袅香气,驱散了风里那点咸腥气味。
为首的女子虽已不是花信之年,却仍能看出青春时那种明亮的美貌,她衣着艳丽,锦绣加身,带着一队侍女披雨走到一处院落前,守门的侍卫见到她就恭敬地弯下腰,迅速开门,将她们迎了进去。
院落里没有栽种花卉,倒是有森森林木拔地而起,修竹夹道,几乎将大雨都拦在了上空,妇人默不作声地穿过园子,走进燃着灯火的厅堂,止住了侍女跪拜的动作,一边让人给自己换掉带着寒意外衣,一边压低声音问:“世子今天怎么样?”
侍女轻声答:“殿下今日起的晚了些,用饭多用了半碗,滋补的鱼汤也喝了不少,气色比往日好了很多。”
妇人脸上立即就泛起了喜悦的笑意,又一一问了饮食起居,一点细节也没有落下,等衣服都烘干了,才轻手轻脚地走进寝居,亲自撩起重重纱幔,站在床帷外远远看了被子里呼吸平稳的孩子一会儿。
这个孩子是上天赐予东阿的宝物,也是她的珍宝,她此生唯有一儿一女,女儿早就远嫁北方,怕是此生都不得见了,现在膝下只有这个体弱多病的儿子,她恨不得将他捧在手心里日日盯着看着,可是他肩上将要挑起整个东阿的担子,任她再怎么心疼,也不能把他藏在怀里。
东阿王妃悄悄退出来,叮嘱了侍奉儿子的婢女几句,想了想:“前几日有两名医术造诣极高的医女来投奔王爷,似乎是异族人,叫什么来着?”
王妃身边的侍女立即回答:“一个叫阿幼桑,一个叫尤勾,似乎是古巫族的血脉。”
王妃沉吟片刻:“古巫族啊……我好像在书上看过,那是个极其擅长医药的族群……明日让她们俩也来侍奉世子吧。”
其实世子身边的侍女哪个不会医药岐黄之术,不说这些侍女,便是专门为世子组织的医药司也足足有几十人了,但无论是王爷还是王妃,一有好医生就想着收罗来送到世子身边,实在是世子体弱多病,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东阿王妃望着门外树木林立雨打芭蕉的精致,叹了口气:“可惜宝儿不能近花,不然该给他这园子摆上多多的花的,哪有小孩子住的地方素净成这样的呢。”
对于平常人来说,这个树木掩映的园子实在是漂亮极了,但对于怎么宠爱儿子都不够的东阿王妃来说,这一点色彩都不见的园子真是配不上她玉雪可爱的宝贝儿子。
王妃冒着雨来了又走了,床帐里沉睡的小孩儿睁开一双滚圆的眼睛,东阿王妃方才离得远又没有点灯,因此没有看见她那宝贝儿子身旁还睡着一个身姿修长的青年,青年容貌昳丽光耀,半张脸埋进松软的枕头里,乌发凌乱披散在枕被上,衣襟散乱露出一痕平直如玉雕的锁骨,一只手保护性地环抱着小孩儿,气息沉沉。
自从人主归位,天柱稳固了不少,天道能动用的力量就变多了,不复刚开始操纵两具化身都紧巴巴的情况,他现在一边在海底和法则聊天,一边还能操纵巫主这一缕投入人间的分魂,同时还可以带个鬼王希夷,偶尔还能带着梵行在佛堂说佛,饶是如此依旧游刃有余。
不过……此番成了东阿王世子的巫主想了想,刚才他娘是说明天阿幼桑和尤勾也要来?
想到那两名跳脱活泼的侍女,小小的巫主叹了口气。
燕天衡这具身躯比之巫主更加体弱多病,法则故意将他安排成这样,就是为了给巫族人一个预告,告诉他们巫主的灵魂强度已经弱到无法支撑一个凡人的身躯,提醒他们为此做好准备。
在这之前,燕天衡能磕磕绊绊活到现在,可不是因为东阿王组建的医疗团队够强大,而是因为鬼王日日夜夜守在他身边的缘故。
燕天衡侧过脸看了看鬼王静谧的侧脸,不得不承认法则捏的化身的确很好看,就连睡着了都是这么好看。
等天色将明,外间传来侍女窸窣的动静,鬼王隐去身形,至少在外人看来,燕天衡不过是一个七岁小儿,哪里会知道什么鬼王的事呢。
阿幼桑和尤勾被管事带着站在外厅,忽然吸了吸鼻子,狐疑地悄悄转了圈眼珠,不约而同地将视线落在了通往寝居的重重帷幔上。
一种茫然、惊恐、难以置信、愤怒轮转着从她们眼底同时升起。
啊啊啊啊这味道、这味道不是那个鬼王吗?!他骗她们说什么要等大祭司七岁了灵魂稳定才能见他,为什么他各人跑到大祭司身边来咯?!大祭司只有七岁啊!那个不要脸的对大祭司做了啥子!
第113章 海底月(二)
几名侍女掀开幔帐走进来, 分工有序地服侍小世子起床,天衡的视线透过幔帐未合拢的缝隙看见了外面两个面容熟悉的姑娘,正要开口, 为他更换寝衣的侍女就先一步察言观色发现了小主人的疑问, 轻声道:“昨晚王妃殿下来了一趟, 指了两名出身古巫族的医女来侍奉殿下,殿下是要留着她们,还是像以前那样送去医药司?”
天衡看了外面一眼, 守在一边的内侍立马机灵地拉开了幔帐,让他能看见外面的两个姑娘。
阿幼桑和尤勾早就经过了总管的指点,用尽全力按捺下见到小巫主的欢喜, 恭敬行礼:“阿幼桑尤勾见过世子。”
天衡这个角度看不清她们的脸, 但也能感觉到她们声音里的欢饮, 他倒是想将她们远远放到医药司去, 但他要是这么做了,这两个生性大胆活泼的巫族姑娘肯定还会想办法混到他身边来。
想到这里,玉雪可爱的小孩儿微微鼓了鼓肉嘟嘟的脸颊,学着大人严肃庄重的模样一板一眼道:“留下。”
侍女有些惊讶,显然没想到这两个新来的居然得了世子的青眼, 这样的惊讶只停留了瞬间,就被按了下去:“是, 平安这就给她们安排。”
小世子身体不好, 王妃为了儿子求神拜佛什么都信,不仅学着民间给孩子起小名的法子为世子起了个“宝儿”的小名, 还勒令王府上下在世子五岁之前都要喊他宝儿不许叫什么世子, 等他长到五岁能出去见客了, 才勉强允许奴仆们不再这么喊。
世子的名字都有门道, 他身边侍奉的内侍侍女们当然也有,他们的名字都是什么长寿平安康宁去病无疾之类简朴美好寓意的,比起其他达官贵人家里的什么琴棋书画,实在是接地气得多。
洗漱完毕,侍女给天衡裹上了一件兜头盖脸的厚重大氅,一名身强体壮的内侍走上来,小声道一句得罪,便轻手轻脚地将天衡抱进了怀里。
另有几名内侍合力抖开一块巨大油布罩在一顶伞上,把这名内侍牢牢挡在中间,前后各有数人开道,冒着大雨,千小心万小心地护着这个宝贝蛋往正院走。
东阿王府的主人们每天早晨都是要一起用膳的,上首是男女主人,除了已嫁出去的几位小郡主,还有待字闺中的五位庶女,她们都规规矩矩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一动不动,桌上只有茶水和简单的冷菜,但她们谁都没有催开席,大家心知肚明,在小弟弟到之前,父王是绝对不会动筷子的。
好在小弟弟没有迟到很久,王妃见他进来,松了口气,忙站起身来招呼侍女给他换衣服,怕外头的寒气让他染病,东阿王也一脸关心地伸长脖子看妻子围着小儿子忙忙碌碌,时不时哼哼唧唧问一句“宝儿昨晚睡得可好?”“宝儿今天怎么不多睡一会儿?”“宝儿想父王了吗?”
最后一句话是将小孩抱在膝盖上问的。
东阿王原本是个风度翩翩的美中年,得了继承人之后心头一块大石卸下,发福的速度肉眼可见,现在已经成了个心宽体胖的大胖子,塞在圈椅里显得异常敦实,要完成把儿子抱在膝盖上这个动作也着实费了一番气力。
天衡还是小大人的样子,语调起伏有序:“儿臣昨夜睡得很安稳,今早睡够了就起了,父王不要太担心儿臣。”
“哎哟好好好,宝儿今早还是喝粥吗?要不要吃一碗羊酪?这一道金丝春卷又香又酥——”
在父子俩说话的时候,内侍们已经鱼贯而入在桌上摆满了各式精美菜肴点心,东阿王妃用手肘撞了丈夫一下,把他后半句话撞回了肚子里,惹来丈夫不高兴的一瞥:“宝儿都七岁了,医官也说他最近身体好了不少,吃一点春卷又怎么了嘛,你这个当娘的怎么忍心看他眼巴巴的盯着好吃的不能动嘴?”
王妃差点给气笑了,把筷子往桌上一拍,美目一瞪:“王爷是说我没有慈母之心?”
王妃一拍桌子,几位小郡主纷纷低下头假装自己不在场,胖王爷见妻子眯起眼睛,立刻怂了,强摆出一脸正气:“本王不许细君这么说自己!”
王妃被这个混不吝的王爷噎的一愣,被王爷埋在肚子里快要看不见的儿子冷静地反驳父王方才的话:“儿臣没有眼巴巴的盯着金丝春卷,想吃春卷的是父王。”
东阿王妃深吸一口气:“王爷?!”
东阿王干咳了几下,朝身边站立的内侍一瞪眼:“看什么?没见我儿饿了?
还不快上粥!”
内侍端着世子的药粥已经在边上站了好一会儿,此时见王爷睁眼说瞎话,也不反驳,笑眯眯地将碗放在王爷面前。
他没有自作主张去喂世子,王爷宠爱这个得来不易的儿子,凡是他在的时候,都是亲手喂世子吃饭的,这次也不例外。
王妃苦口婆心地在丈夫耳边叨叨:“王爷,医官说您不能再无节制饮食了,上次诊脉都说您体虚火旺,肝气浮躁,应进食少油轻盐的清淡食物,您还惦记金丝春卷?还……还拿宝儿做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