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酒痕
他仿佛是天地间一抹幻像,身子薄得几乎透明,风可以穿过他,尘沙可以穿过他,花和叶在他身体里摇曳。
尧白走到小屋前,穿过半闭的竹栅栏,几只纯白团子从脚底穿过。
忽然,小屋一侧的门被人拉开,似乎开门的人力气使得有些大,门框吱呀吱呀响了好几声。接着闻不凡错愕的脸出现在门框里。
尧白站在花圃旁,清风吹动花束穿过他的衣摆。小凤凰的身子愈发透明,像是在和煦天光下缓慢散去,如云如雾,美得有几分邪气。
眼前水雾太重,尧白看不清闻不凡的表情,不知是不是错觉,他觉得闻不凡看到自己的一瞬间似乎周身都僵硬起来。
尧白往前走,眸光在水雾中涣散开来,他觉得自己一定是落泪了。尧白最后停在两步以外的地方,他怕自己再动就真的要散了。
他一动不动地看着闻不凡,说:“你说要同我结仙侣,是在骗我对吗?”
“你说喜欢我,也是在骗我对吗?”
“在闻远山上捡我回家,也是不得已的逢场作戏是吗?”
“闻不凡,你岂是没有佛心,你大概连人心也没有。”
闻不凡如同石化的佛像静静立在门框里,漫长的寂静过后,他听到闻不凡低哑的声音响在风里,“小白,我有罪。”
——
他不得已的谎言并不是从闻远山上开始的,只是此刻半句辩白都很多余。欺骗就是欺骗,不会也不值得被原谅。
女帝找上他时已经是人界初冬,尧白的脱羽期即将结束。他是在集市回来的路上又看到那只总是停在院外树上的白背蓝颈鸟。
那鸟落在路中央,在一团水蓝光晕中化出人形。气度高华的神族女帝静静看他半晌,蓦然笑道:“佛尊在人界沾了烟火气我竟不敢认了。”
闻不凡淡淡道:“女帝藏得隐秘,我也不敢认。”
寒暄并没有持续多久,很快女帝便换了一副面孔,眼含忧虑,眉目悲切地看着他,祈求他帮忙做一件惠德六界生灵的大事。
闻不凡背着背篓站着,夕阳缓缓在身后落幕,他依旧淡淡地问:“为何不直接与他说?”
“自己的孩子我了解,尧白生性最恨束缚,无忧无愁像个孩子,倘若将这沉甸甸的责任交于他他未必肯接。”女帝看着天边余光褪尽,缓缓道:“倘若让他在人界四处看看,知晓人情人事,兴许会让他长大一点。”
闻不凡说:“我未必能帮你。”
女帝却意外很笃定,“你能。”
不知为何,她落在身上的目光让闻不凡很不自在,刻意亲近又似乎很疏离,还夹杂着若有似无的审视。
最后女帝看着他,意味深长地道:“佛尊,救六界生灵于苦难可是天大的功德。”
有什么念头在闻不凡心里倏然而过。天大的功德——那是否意味着他能寻回佛心,有朝一日能够结束一次次看不到尽头的流离。
尧白不记得自己怎么走出闻不凡的小院,似乎是一阵风吹来他就在梵境外头了。他走在明晃晃的天光底下,像孤苦伶仃的野魂。
他走了很久,直到烟灰色的云爬满寂寥空旷的天穹,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行将消散的身子,提起最后一口气朝东南方飞去。
——
苍山湖大得像海,在大地的东南角。这里有一块天然的巨大的石块,高三丈余,如同一面灰白屏风落在湖心岛上。
尧白飞得吃力,终于在越过层层浪尖落在姻契石下。他贴着石面一寸寸寻过去,在熠熠亮光中找到自己的名字。尧白两个字很小,他伸手摸上去,连着名字的一根线便亮了亮,线很细,但好歹能看清。他继续循着线往前找,这条姻契线格外冗长杂乱,从石头的正面一直牵到背面,几欲断绝。尧白小心翼翼,生怕动作重了把线摸断似的。
尧白摸到石头角落,那是姻契线的尽头。这条线像是跨越山海,终于在这里无以为继。
他缓缓蹲下身,指腹摩挲着粗糙的石面——他名字的另一端空空如也。
尧白垂头低低笑了两声,嘲笑自己异想天开的期盼。
晚风踏浪而来,尧白的神魂在风中悄然散尽了。
第49章 关我什么事?
桑宿忽然察觉到什么,她愕然抬头看向尧白,刚好对上尧白那双极其平静的眸子。那不是理性之后的平静,更像是风浪过后的寂然。
“他的神魂好像没回来。”桑宿喃喃地道。
下一瞬山中风浪乍起,这风不再是伴着细雨绵绵飘来,它气势万钧仿佛要摧毁一切。凤凰炽火从山尖一直烧到天穹,赤火般的红云像是倒挂在天空的巨浪,排山倒海滚向远处。
刹那间一道红光从尧白体内迸出,浓浓炽火里的单薄身影看起来只有小小一只,恰似尘埃,即将要在烈火中焚尽。
“他要做什么?”烙阗看着长阶上的尧白,眼睛一动也不敢动,仿佛只要一眨眼尧白就会变成一茫水汽彻底消失。
星屠阵阵灵感知到不妙,试图阻止自己的生祭。
割眼白色光束重新亮起,尧白仍然一动不动。正在这时,水月忽然从尧白背后蹿出来朝前尖啸,星屠阵排斥一切生灵,急蹿的白光几乎下一刻就将水月裹走。它挣扎着呜咽几声,如同一根毫毛般被阵灵吞噬撕扯。尧白听到“砰”地一声,水月的猫一样小的身子落下来,顺着石阶往下滚去。
阵灵还在猖獗,沉闷的低吼不断响在耳边,似乎在斥责警告自己的生祭。尧白闭上眼,轻轻地道:“停下吧。”
他周身浴火,脸色却冷得如同寒霜。
天上地下一片赤红,桡花山不再平静。
天璇顺着星屠阵探入轮回大门,忽然一瞬间白了脸色,“两重门坍塌,轮回大道震荡不已,九殿下···九殿下莫非要因一时之气让人神两族因此为祭!”
尧白并不理会。翻涌的红云中慢慢飞来无数飞鸟,它们卖力靠近正在燃烧的凤凰,聚集在低空盘旋悲鸣。
女帝真身乃是一只毕方鸟,会同所有飞鸟一样受凤凰感召,她仿佛预知到什么,忽然大梦初醒一般冲上石阶。
这时候火焰中心的尧白缓缓抬起一只手,他看了看自己手心纷繁乱杂的掌纹,又看了看正往上跑的母亲。
他脸上没有多余表情,事实上他心里也没有任何情绪。那一缕神魂饱含五百年来最真挚最难忘的情感,他把它们全部丢掉了。
尧白一字一顿,狂风掀天,他的声音却格外清晰:“神族也好,人族也罢,关我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