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隐
“跟我还害什么臊啊,你什么德行我没见过?”
段灼固执地将他推远,用脚在地上画一条线,进屋后还把房门给带上了,随即传来翻箱倒柜的动静。
蒋随觉得好笑,但也服从命令。
他蹲在那条线的后边,想掏手机玩一会儿的,才发现段灼家信号很差,都卡成2G网络了,于是又往外走了一段路,信号依旧很烂,无奈放弃抵抗。
偷偷地,蒋随将房门推开一道缝,只见段灼正用抹布擦拭桌椅板凳,看那个劲儿,像是要把上边的一层漆都擦掉了。
至于嘛……蒋随在心里咕哝。
这小孩啥时候这么在意形象了?
“我可以进来了吗?”蒋随说,“我一个人待在外边好无聊,我想跟你说说话。”
他这么说,段灼哪能不放人。他从杂物间里找了个小矮凳出来,反复擦干净,让蒋随坐着,不过蒋随只坐了一小会儿就站起来,四处参观。
段灼家房间挺多,但大多数已经废弃不用了,堆放着许多一看就是爷爷奶奶那辈儿的杂物,竟然还有铁锹。
上了楼,是一片空旷的阳台,蒋随生怕被钢筋戳到,没敢走过去往下看。
左右都有卧室,段灼的房间在右侧,虽然因为长时间没有住人,书桌和地面都积了层灰,但整体并无脏乱之感,床很窄,紧贴着墙,旁边的课桌上堆着一摞旧书,桌角是一盏看起来挺廉价的塑料台灯。
床上的格子枕巾和被单也透出一股浓浓的岁月感,段灼套被罩的时候,蒋随帮着把地板拖了一下。
家里的拖把还是很老式的那种,旧衣服剪成了碎条绑在一根木头上,需要用手拧,而段灼刚拎起来的那桶水已经脏得看不见底了,蒋随只好下楼去换水。
他刚把水桶拎起来,旁边的人立刻跳起来制止:“你放着别动!”
蒋随还以为自己做错什么了,莫名有种被人拿枪指着的感觉,又放回去问:“为什么啊?”
段灼抢过他手里的水桶说:“你腰不是不行吗,以后这种重活你喊我,我来干。”
蒋随简直哭笑不得,舔着唇说:“我的腰也没那么脆弱好吧?”
段灼不听他的,一手拎拖把,一手提着那铁皮桶,直奔着楼下去了。
忙到天亮,段灼出发去接人。
蒋随无所事事,从段灼的桌上拿了本王尔德的童话书翻开,椅子太矮,他坐在了段灼的床上,结果刚一躺下去,床板立刻发出惊天的动静,仿佛他掐住了它的脖子,让它喘不过气,叫嚣着让他滚远一点。
蒋随尽可能小心地抬了抬屁股,挪到墙边,底下的棕垫仿佛按了红外线探测仪,“咯吱咯吱”地鸣叫。
好家伙,这大晚上的,一翻身准醒过来。
故事书的书封卷起了一个角,书页也泛了黄,不知道是二手市场淘来的还是别人捐赠的,上边写着其他人的名字。
这种没有彩色插图的书籍对于蒋随而言和英语课本没什么差别,他只看到夜莺去寻找玫瑰的部分便合上眼睡着了。
九点钟,段灼准时抵达监狱门口,外边一个人也没有。
大概是因为个子比较高的缘故,只来过几次,警卫就已经记住他了,说里边的人在办手续,还要晚点才会出来。
他倚在了附近的一棵榕树下,望向那道和墙一样高的铁门。
母亲在世的时候,从来没有带他来过这边,也不准别人带他过来,后来张思南去世,慈善机构的人询问了他自己的意愿才把他带了过来。
这几年他来的次数并不多,大约一年一次,但每次过来,段志宏都表现得很高兴,像是攒了一肚子的话要跟他说,直到狱警提醒了他才会挂断电话。
段灼小时候和每个男孩一样,对父亲有着很强的依赖感,后来渐渐明白他犯下的是种怎样的错,这种依赖感就消失了,此刻只剩下迷茫。
他担心他是否真的改过自新,也担心他出狱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段志宏只有小学文化,干快递恐怕都不行。
都是令人发愁的问题。
等了大约半个多小时,大门缓缓打开,段灼起身迎上前去。
距离上一次见到段志宏还不到一年,但他明显消瘦许多,两腮微微的凹陷,锁骨突显,头发几乎有一半都白了,胶原蛋白的流失让他整个人看着苍老了十多岁。
他手上提着个不大的行李袋,慢慢吞吞地朝段灼走来,像是戴着隐形的脚镣似的。
段灼看着很不舒服,于是伸手帮他接过了那个袋子,很轻,里边应该没装什么东西。
“怎么瘦了这么多?没吃好吗最近?”
“萝卜汤喝多了,拉肚子。”
与之前来探望时不同,段志宏的话变得很少,只是关心了一下段灼在南城的生活。
“那边的条件比岛上好很多,就是物价比较高……”段灼一样样说着,“我还带了个同学回来。”
段志宏两眼一瞪,表现出了惊讶,随即又笑起来:“这么快就找女朋友了?”
段志宏虽然文化不高,但在某些方面比同龄的长辈开明许多,段灼上高二时来探视他,就被问过有没有谈恋爱。
当时段灼觉得挺无语,心说自己都寒酸成这样了,还有个坐牢的爹,连朋友都找不到,还找什么女朋友。
不过时隔三年,再聊起这个话题,他的无语变成了羞赧,摸了摸鼻子说:“是我舍友,他说想过来岛上玩玩,我就带他回来了。”
段志宏更诧异了:“你们学校男女混着住啊?”
“……”段灼被他的逻辑给逗乐,“是男同学,女的我怎么可能带回来。”
第55章 修过9.10
段灼在回岛之前特意在网上查过接出狱的人需要做的准备工作,各地风俗不一样,比较重要的仪式是跨火盆和换新衣,寓意趋吉避凶和洗心革面。
他拉开段志宏的行李袋看了眼说:“里边的旧衣服就不要了,我带你去街上买身新的。”
“不要不要,”段志宏像是怕他把里边的东西扔掉似的,又把拉链拉上了,“我又没长胖,都能穿。”
“那也是旧衣服了,”段灼说,“出来了就要换新衣裳了。”
如果说刚才的话还算婉转,加上“出来了”三个字,就显得很直白了,段志宏“哦”了一声,目光移到了别处,像是有许多话无从说起。
在段灼看来,这是种内疚和不安的表现。
“我有钱,我带你去买,你别操心这个。”
“你舅联系你了?”段志宏眼神里流露出惊讶。
“没,我打工赚的,我寒假的时候没回来就是在做兼职。”段灼放慢了脚步走在他身侧,才发现段志宏颧骨长出了许多小斑点,眼尾的皱纹兵分三路,背也有点驼了,和印象中那个无所不能的父亲形象相差甚远。
他盯着这个比自己矮了一大截的人说:“放心吧,带你买身衣服还是够够的。”
段志宏没再拒绝,商量的语气说:“要买的话,就去批发城吧。”
批发城位于小岛的市中心地段,整条街主要是日用品和服装门店,还有新华书店,段灼小时候最期待的就是段志宏带他去批发城挑文具和故事书,但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如今批发城已经重建成大型商场,曾经的小商贩早已没了踪影。
在听到段灼对商场的描述后,段志宏望着批发城的方向,长长地感慨了一声:“没了啊……”
他茫然又空洞的眼神让段灼想起了《肖申克的救赎》里的Red,离开了监狱,却不知道何去何从,于是又安慰说:“新的商场买东西很方便,我可以慢慢教你。”
他们路过一家小时候吃过的面馆,里边的老板一眼就认出了段志宏,喊了声:“哟,这不是段老板吗?”
顿时,旁边一家烧烤店的老板也朝他们看过来,小镇就是这样,街坊邻里的看着都面熟,段志宏之前开娱乐城的行为在这些人眼中就已经是惊世骇俗,作风不良,一朝入狱更是成了大家津津乐道的话题。
这些人的嘴角含笑,开着段志宏玩笑,眼里却不乏鄙夷,就差在脸上写上“你活该”几个字,同样遭受冷眼的段灼感到很不舒服,也很无辜,但在这件事情上,他没办法站出来指责任何人,带着段志宏走开了。
买完衣服,他们去超市买面条和蔬菜,虽然中途段志宏又被好几个人认出来,但好歹是没有闹出什么不愉快,最让段灼惊喜的是,段志宏竟然还知道要和收银员说谢谢。
回到家,段灼烧水煮面,转头看了眼坐在椅子上发愣的人,段志宏出来后的反应似乎变得很迟钝,总像在想什么事情。
“我明天要回学校去了。”段灼盖上锅盖说,“你之后有什么打算吗?”
段志宏沉默地摇了摇头:“外边变化太大了,我得适应适应。”
“要不我帮你找份工作?”段灼问。
“我去找你江叔,”段志宏说,“他比我先出来,我去看看他有没有什么路子。”
段灼对江叔这个人印象很深,他是之前和段志宏一起开娱乐城的合伙人,后来也是因为贩毒罪被判刑,之所以印象深刻,是有一回段志宏带他到江叔家里,从江叔的房间里走出来一个穿睡衣的年轻女人,而那个人并不是江叔的老婆。
直觉告诉他,段志宏不应该和道德感不强的人再有太多联络。
“工作我还是我帮你找吧,先在这边凑合一段时间,等我钱攒的差不多了,我会在南城那边租个房子,把你接过去,换换环境。”
段志宏似乎对这个答案很满意,笑着点了个头:“成,我听你的。”
段灼洗了两个番茄说:“先去洗个澡把衣服换了吧,一会儿下来吃东西。哦对了,浴室就用我房间的那个吧,原先你住的那边不出水了。”
蒋随原本在睡觉,摊开故事书蒙住了他的半张脸,楼梯上传来的走动声将他吵醒了。段灼家这个房子的隔音效果还不如学校宿舍。
他拉开门,险些和段志宏撞上,他被吓得后退一步,摸了摸胸口,局促地打招呼:“叔叔好……”
段志宏打量了他一眼,点点头,露出一个很浅的微笑:“你好。”
他的声音很沙哑,像是常年抽烟造成的,法令纹很深,五官中似乎只有鼻子和眉毛和段灼长得比较像,不知道是不是很久没睡好,他的眼袋尤为明显。
“什么时候过来的?”段志宏问。
没想到他会提问,蒋随想了想说:“昨、昨晚上坐火车来的。”
“路上挺辛苦吧?从南城来这边要多久?”
“一晚上时间。”
蒋随对黑社会的形象来源于众多影片,以至于来的时候,在脑子里构建出一个很凶悍的反派形象,很担心自己说错一句话就要被打,但眼前的人讲话温吞,个子也没他高,体型上的差距让他觉得段志宏根本是个毫无威胁的人。
客套了几句,蒋随兴冲冲跑下楼,往段灼跟前凑:“我刚看到你爸了!他怎么一点都不凶啊?”
“为什么要凶你?”段灼打着蛋液,转头看了他一眼,笑起来,“你做错什么了吗?”
“啧,”蒋随挨到他耳边,小声说,“黑社会老大不都是很彪的吗?我来的时候一直在想,他如果想砍掉我的手指,我是先报警还是先反抗。”
段灼噗嗤笑出来:“他有病啊,你是我朋友,他没事儿砍你干什么……不对,就算你不是我朋友他也不可能无缘无故砍你啊。”
“那他当年为什么要贩毒啊?”蒋随小声说,“他看着也不是很坏。”
上一辈的事情,段灼没有亲身经历,不是特别清楚,只是听人说,段志宏的娱乐城早年间就是泡澡按摩和唱歌的地方,后来因为被人忽悠着抽了包烟,染上了毒瘾,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娱乐城的收入不够段志宏买毒品的,渐渐拓宽业务,开始些违法勾当,随着毒品供应链被捣毁,货源不停涨价,最后只能以贩养吸。
“我知道的就是这些。”段灼耸耸肩,“但是无法求证,他很少跟我聊这个。”
蒋随听得出神,嘴巴一直都没合上,直到段灼捏着一片西红柿,碰了碰他嘴唇。
“吃吗?”
蒋随一口咬住,慢吞吞地咀嚼,心情复杂。
他都找不到什么词汇去评价段志宏这个人,要说他作恶多端吧,但他对家人又是慈眉善目的,起码对段灼是这样,要不然父子俩早闹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