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大叶子酒
“将军经过罗生门时因马匹受惊,摔下了马,目前昏迷不醒。”
“九州藩宣布拒绝九条幕府的领导,重新归顺皇室。”
侍女听得心惊肉跳,忍不住停下了脚步,短暂的寂静后,清凉殿内骤然爆发了一阵狂笑,这声音堪比嘶吼的夜枭,透着大仇得报的畅快淋漓,除此之外更有某种令人胆战心惊的森寒意味。
守在外面的藏人已经用警告的眼神扫了过来,侍女一惊,急忙低下头,快步离开了这里。
她听不太懂武士的那些话意味着什么,但长久生活在宫闱中的第六感告诉她,有什么剧变正在发生。
大狐狸用舌头舔着章子的脸颊,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哀鸣,焦躁不安地动着尾巴,动物比人类更能感受到死亡的来临,式神对此更是敏感,狐狸胸腹雪白的长毛已经被章子的血染红了一大片,暗红的毛尖结成一绺一绺的,凌乱地蹭开了一大片,湿润温热的血液还在顺着皮毛往下淌。
“嘤嘤……嘤€€€€”狐狸从胸腔里发出了长而细的婉转鸣叫,像是在呼唤自己的幼崽,半昏迷状态的内亲王动了动手指,试图去碰一碰狐狸的耳朵,下一秒被云朵似的狐狸皮毛包裹住的厚实感消失了,带着浓重血腥味的怀抱罩住了她。
非常、非常重的血腥味,就算章子自己现在口鼻中都是血,也能分辨出那种浓烈怪异的铁锈气息。
被章子收在衣服里的天丛云微微震颤起来,以斩杀邪恶为己任的天丛云在靠近的恐怖妖气里发出了无人能听闻的急促颤动,它在催促自己庇护的这个无辜女孩立即离开这个危险的人!
“道满大人……”
侍女们惊恐地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的男人,哆哆嗦嗦地行礼,然后就紧紧闭上了嘴巴。
消失了一段时间的芦屋道满忽然回到了这里,浅色的衣摆上都是深红的痕迹,吸饱了液体的布料还在往下滴滴答答地淌着猩红的水,随着他的步伐在榻榻米上留下了一串圆形的水渍。
所有人都能闻到他身上那种浓重的铁锈气,但她们都本能地闭上了嘴巴不敢多说,只是眼睁睁地看着道满大人快速走到章子殿下身边,将已经睁不开眼的内亲王抱在了怀里。
“章子?章子?”
术士的声音低沉和缓。
躺在他怀里的内亲王呼吸微弱不可闻,胸口的起伏近乎没有,双眼紧闭,鸦黑的长发凌乱地披散在周围,一张惨白的脸没有丝毫血色,就像是一捧即将消散的云。
她快要死了。
芦屋道满清晰地认知到了这个事实。
这个结果并没有出乎他的意料,设下那个术时,他就明确和天皇说过,受术人的性命将会被用来供养这个术,成为捆缚皇室和幕府的锁链,等幕府的命运开始倾塌,这条锁链的使命就完成了,她会被用作养分的妖怪们给吞吃殆尽,来安抚那些死得惨烈的妖怪,抹平最后一点首尾。
€€€€芦屋道满是对此最清楚不过的人。
天皇则没有任何犹豫地将自己宠爱的内亲王章子推了出来,芦屋道满这才发现,原来在他到达京都之前,皇宫中竟然已经有了一个以章子为中心的术。
不过设下这个术的人纯粹是半桶水咣当,大概因为天皇想要绕过阴阳寮找符合他心意的术士,结果遇上了个半吊子,这么多年下来也没有得到什么成果,阵法都画得勉勉强强,也难怪章子这么多年来只是卧病。
本领不怎么样,施术的思路倒是狠毒。
芦屋道满爽快地接手了这个未完成的术,麾下式神高效率地执行了他的命令,疯狂地屠杀所有能捕捉到的妖鬼,将这些异物填入了人造的神国。
用作桥梁和锁链的章子内亲王也会和它们一起,在这个术完成后死去,而他则能够得到天皇允诺的权势与富贵,彻底抛弃污泥般的出身。
……原本应该是这样的。
术士小心翼翼地抱起奄奄一息的内亲王,他答应天皇的事情已经做到了,牵系皇室和幕府的术彻底完成,现在,他应当要取得自己的报酬。
皮毛染上了血污的狐狸式神对着自己的主人哀哀鸣叫了两声,得到主人居高临下的一个冷冷眼神,立即恐惧地向后压了压耳朵,腹部紧贴着地面。
芦屋道满好歹还记得这只狐狸已经被自己送给了章子,没有抬手杀了它,抱着章子转身向外走去,两旁的侍女试图阻拦他,却都被他充满恶意和暴戾的眼神逼退了。
好、好可怕,好可怕的眼神。
侍女们不约而同地想,简直比食人的恶鬼还要可怕……
“是道满吗……”芦屋道满抱着章子走到廊上时,内亲王如同回光返照似的睁开了眼睛,其实她根本看不清抱着她的人是谁,视野里一片模糊,但她还是准确地说出了那个名字。
术士低低地应了一声,停下了脚步。
章子就要死了,他并没能在有限的时间内找到能安全让她活下去的办法,再伟大的阴阳师也要忍受无法违抗的死亡,黄泉女神的召唤对人类而言是不可违逆的,能够轮回再世的术法泰山府君祭目前尚未问世,创造出它的安倍晴明还没有经历足够让他抗拒死亡的事件。
正如章子内亲王原本也只是这两位绝世阴阳师生命里一个轻描淡写的名字。
但是……邪道术士之所以会被称为邪道,就在于他们敢做正统阴阳师想不到的事情。
只需要一点点动力。
“道满……”章子用纤弱的手指拼命抓住了芦屋道满的衣袖,也许她已经拼尽了全力在说话,但出口的声音依旧低弱到仿佛耳语,“我想活……”
泪珠滚出眼眶在脸颊上划出湿漉漉的痕迹,破碎在芦屋道满的胸前。
挣扎着想要触碰生命之花的年轻女孩翕动着唇瓣,声音带着颤抖破碎的哭腔,如果可以的话,她现在应该是凄厉地、绝望地哭喊着,可是行将消失的生命只能容许她这样低微地叹息:“……我想……看看你……”
她的视野是一片因为失血和将死的朦胧灰黑,听见了这句话的芦屋道满猛然咬紧了牙,一个恐怖疯狂的念头随着这句仿若喃喃自语的话彻底冲破了理智。
“好,”邪道术士贴着章子的耳朵轻声道,“就算是伊邪那美亲临,我也不会让她带走你。”
坐在土御门宅邸的安倍晴明豁然回头,视线穿透重重墙壁落在了大内里的方向:“好重的妖气……”
几只小杂妖咕噜噜滚进安倍宅邸,尖声叫起来:“百鬼夜行!好多同伴被吃掉了……有人在用百鬼夜行养大妖!”
安倍晴明脸色剧变。
第93章 魍魉之国(二十)
百鬼夜行, 生人闭户。
京都的百姓都深谙保命的各种窍门,在这种神鬼并存的时节,一到夜间就会家家闭门, 还会有检非违使巡夜,一来是为了杜绝盗窃等恶行,二来就是为了保护无辜的民众。
夜间的京都,是属于神鬼的。
可是今天却是个特殊的日子,天色尚未完全暗下来,夕阳在天边挂着半个圆, 阴阳道中有夕阳是逢魔时刻的说法, 灵感较强的人偶尔会在傍晚看到早行的鬼怪, 这并不是什么值得惊奇的事€€€€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大内里正对着的朱雀门外就是京都横贯南北的朱雀大街, 这条大街宽广平坦,白天行人无数,是武士、平民和达官贵人们都极为熟悉的一条道路。
往日井然有序的朱雀大街上,此刻是一片混乱,所有人都在惊恐地逃窜奔命, 零散的几辆牛车被抛弃在路中央,路面上有着暗红色溅开的血迹, 还有可疑的红白浆液,驾车的武士和随从们都不知去向,显然是抛下主人逃命去了, 胆小的人蜷缩在墙角,连路都不会走了, 嘴里喃喃念着各路神佛的尊号, 拼命祈求着这些游荡的鬼怪看不见自己。
“哪里啊, 哪里, 新鲜的……人的味道……”
“吃、吃、吃,吃啊!”
“咕咕咕咕……噗哧、咕咕……咕€€€€”
粘稠的、怪异的声响,混合着低沉的咕噜和尖利的笑声,各种各样奇怪的声音在朱雀大街上响起,节肢刚毛摩擦发出近似于人的声音诱惑着躲藏的活人走出来,不过这种方法只用了一次就不好使了,如愿吃到活人的怪物忍不住在其中参杂了兴奋的簌簌声,这种非人的声响阻拦了更多的人前去抱团取暖,而狩猎失败的怪物也很快就被同类给撕碎吞吃了。
它们在忠心地践行着主人的命令。
€€€€狩猎、吞噬,吃掉所有能让它们变得更强大的活物。
繁华的朱雀大街上俨然成了人间地狱,只有在神鬼图鉴上才能看到的妖怪们齐聚一堂,嘶吼尖啸着捕猎路人,找不到足够的血食后就将暴戾凶悍的视线看向了同伴们。
失去了半个身子的河童嘴里还有一条属于小杂妖的腿,鸦天狗的翅膀连带着一半的肩膀和肋骨被活活撕扯了下来,瓢泼的血浸透了络新妇的衣服,而它像是浑然不觉一般,仍旧在搜寻合适的猎物。
这种就算在地狱变里也看不见的恐怖场景,发生在一刻钟之前,那时朱雀大街还是一片祥和气象,谁都没有注意到从朱雀门的角门里走出来了那个青年,他衣摆上还滴滴答答淌着血,怀里抱着一个看不清面貌的年轻女孩,脸上带着怪异得令人脊背发寒的笑容。
守护宫门的侍卫一早就注意到了他,这样堪称失礼的形容,竟然也顺利地从大内里走出来了?侍卫这么想着,他怀里那个人是谁?看衣着可是了不得的尊贵人物啊,怎么能被人这样抱着€€€€
侍卫于是朝来人大喊了一声:“请停一下!”
诶诶诶、这是,怎么了呢?
声音€€€€好像消失了?为什么,手脚也动不了?
抱着个人的青年坦然地经过了侍卫身旁,穿过了朱雀门,面朝着朱雀大街站定了。
多么祥和的景象啊……人来人往,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属于自己的小小烦恼,急着回家的平民、乘着牛车被仆从环绕慢悠悠的贵族们,还有佩戴着道具大摇大摆走在路上的武士。
神无月的末尾,黄昏时刻,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时间了。
术士怜爱地低头看着怀里气息微弱的女孩,脸上带着笑,轻声说:“都出来吧,去吞吃、去杀戮,变得足够强大,然后……回到我身边。”
“今天晚上的京都,就是你们的猎场。”
这句话清晰而低沉,正忙碌着行走在朱雀大街上的行人没有一个听见了的,但是在另一个维度,无数的眼睛在黑暗里陆续亮起,尖锐的利爪、舒张的羽翼、卷曲的长尾……形态各异的妖鬼们从沉睡中醒来,跟循式神的本能听从了这个声音,携带着滔天的妖气从芦屋道满身后咆哮而出!
本应该发生在夜间的百鬼夜行出现在了黄昏时分的朱雀大街,所有行走在这里的活人都变成了妖鬼们的盘中餐。
它们在疯狂地、没有理智地夺取一切能让自己强大起来的食物。
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安然站立在这一片血色地狱中,面不改色地低头用下巴碰了碰章子的额头,哄孩子般道:“再等一等、再坚持一下,很快就可以结束了。”
阴阳寮借着地理位置的便利,事发后就探知了这个恐怖的消息,听闻异变的天皇眼睛一翻差点晕厥过去,死死扯着阴阳头的袖子不允许他离开,阴阳寮无奈,只能拨出一半的人手将天皇的清凉殿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住,剩下的一半人奔赴朱雀门抓捕恶徒。
芦屋道满甚至懒得正眼看一下这群阴阳师,抬手就用几名式神将他们按住了,一脚一个踢回朱雀门,他一点也不怕天皇的追责,只要他说这是对付幕府的必要手段,天皇说不定还会主动询问需不需要再来一次。
他唯一担心的只有€€€€
被天狗们占据的空中忽然传来轮彀鸣动的声响,一只天狗哀鸣一声直直砸向地面,被毛娼妓死死咬住了脖颈,但她只咬了一口,就发出了被灼伤的尖利惨叫,天狗脊背上插着一支长长的羽箭,她一触碰便发出乳白的冷光。
芦屋道满盯着那支箭看了一眼,慢慢地抬起头,盘旋逡巡的天狗被震慑退开,一张生着恐怖女人脸的大车四周燃起团团青色火焰,悬停在半空,穿着狩衣大阴阳师行色匆匆,头上没有戴立乌帽子,一双狐狸似的狭长眼睛里不见笑意,单手握着一柄样式古朴的长弓,踩在轮彀上,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空中冷冽的大风吹得阴阳师宽大的袖子和衣摆猎猎作响,略显锋利的下颌轮廓一览无遗。
芦屋道满扯了扯嘴角,一脸好脾气恍若无事的微笑:“晴明大人真是好大的阵仗啊。”
安倍晴明垂着眼睛看他,视线从浸染了血色的朱雀大街上一扫而过,一言不发抬手挽弓,另一只手往弓弦上一抹,一支虚幻的羽箭迅速凝实架在了弓上,箭尖稳稳地隔空指向芦屋道满的头颅。
邪道术士笑眯眯地看着他,安倍晴明与他对视片刻,手指猛然一松,羽箭离弦而出,向着芦屋道满的面门疾射而去!
术士面不改色地站在原地,还有闲心单手将章子的头轻轻往自己胸口按了按,在羽箭距他只有一尺时,他身后一道黑影豁然浮现,太刀划破满月似的光辉,将羽箭从中一斩两半,刀锋去势不减,直直撞上了另一振隐藏在其后无声无息而来的长刀。
刺耳的刺啦声如撕裂帛,金色的火花在刀刃相撞撕扯的缝隙间迸溅跳跃。
芦屋道满看着两个式神刀刀搏命的打法,其中一名手持太刀的式神立即会意,硬生生把另一名式神带着远离了道满站的位置。
确定了自己安全后,邪道术士才抬头去看一击落空的安倍晴明:“晴明大人,也是会用偷袭这种方法的人吗?”
镇守京都的大阴阳师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勾起一个不带丝毫感情的微笑,将手里的长弓往身旁一递,一道淡淡的虚影化作人形举手接过了长弓:“我用弓箭的功夫不好,可惜没给道满大人一个分量够重的礼物。”
这个充满讽刺意味的“礼物”是什么双方彼此都心知肚明,芦屋道满想要说什么,安倍晴明将袖中的蝙蝠扇滑到手心,一指下方朱雀大街的乱象:“道满大人不打算收拢一下你的式神们吗?”
芦屋道满反问:“我为什么要管它们?啊……不过,晴明大人如果愿意,我不介意你教训一下它们,我对晴明大人麾下的式神……仰慕已久。”
他缓慢地压着舌尖吐出最后一个字,语调缠绵怪异,眼神里满是坦荡的算计。
吃下再多的活人也不够、不够,就算是互相吞噬也不够、不够,想要获得能够供养一个大妖诞生的力量,光凭芦屋道满手里的这些废物根本不够,但是没关系,听说安倍晴明掌管着京都的百鬼夜行,里面有很多强大的妖怪,如果能把它们都吃掉……
只要芦屋道满打定主意不把式神收回去,这些破坏力巨大的式神完全能一夜之间血洗京都,但凡安倍晴明还愿意庇佑这个京都,就必须唤出百鬼夜行镇压乱象。
两名当世最强的阴阳师隔着一段距离对视,一个人笑容猖狂,一个人神情冰冷,天边属于夕阳的最后一缕光线被夜色吞没,橘红的光晕渐渐消散,在芦屋道满愈发喜悦的眼神里,安倍晴明两指并拢,在蝙蝠扇扇骨上轻轻抹过,伴随着合拢的扇子倏忽打开,一个金色的五芒星凝结成型,无数怪异身形影影憧憧由虚而实。
“天地化生,明暗倾覆€€€€”
如同穹窿盖顶,京都一瞬间宛如陷入了极暗的极夜,女性的娇小、恶鬼的低语、风的咆哮、雪的凛冽……
“€€€€百鬼夜行。”
喃喃说出这句话的是芦屋道满,在感受到那股洪水开闸般的庞大妖气时,他就难以抑制地兴奋了起来,不全然是因为看见了更多可以狩猎的猎物,还有感受到了旗鼓相当的对手的快意。
京都的百鬼夜行,由当世最杰出的大阴阳师安倍晴明率领,白衣白发的雪女赤脚点在满是血迹的地面上,握着鬼刀的付丧神睁开狰狞的竖瞳,双目紧闭的镜姬用袖子遮住下半张脸,形貌€€丽的狐妖优雅地放出蓬松的狐尾,大妖们按耐着脾气堪称乖顺地站在安倍晴明身后,气势宏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