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徐徐图之
“听说你想见我,”他选择单刀直入,问孔跃道,“你是有什么话要和我说吗?”
他和金旭之前都以为,孔跃会问虞真的一些情况。
孔跃却道:“是有话要说。我信不过这里的警察,才想到找你,我知道你肯定是上面派来的。”
尚扬道:“想反映什么情况?”
“我……”孔跃挺直了背,说,“我想自首。”
尚扬皱眉,朝金旭投来一个疑惑的眼神。孔跃这是唱哪出?
金旭不太在意似的问道:“你都已经被羁押了,自什么首?”
尚扬领会到一点兵来将挡的意思,接话补充道:“跃哥,咱们也是熟人了,我不跟你绕弯,如果你要说的是我们已经掌握的情况,那也没法子给你算自首情节,争取不到宽大。”
孔跃道:“是你们还没掌握的情况。”
尚扬心说,还没套路你呢,你就要自己招了?这趟当卧底果真是开了挂吧。孔跃会说什么?千里集团借传销敛财的账目?他明确能接触到的,应该也只有这个。
金旭道:“说来听听。”
“我岳父和我老婆的车祸,”孔跃道,“是我做的。”
第97章
千里集团创始人、前董事长马千里,眼光独到,经营有方,又乘着西南一省旅游业改革发展的风口,成功把千里集团做成了该省旅游龙头企业。
马千里风云半生,取得了世俗意义的成功,唯一的心事是发妻早亡,只留下一个独生女,这位企业家在儿女一事上思想老派,认为女儿难当大任,更不能继承他的事业,一力主张要招赘女婿。因为这事,他还把女儿和大学期间情投意合的男友生生拆散。
女儿毕业后进入千里集团工作,在一次实地考察旅游线路的途中,和经营旅行社的孔跃相识,马小姐对帅气能干并八面玲珑的孔跃萌生了好感。
其实孔跃的旅行社当时已经发展得步履维艰,因为规模太小,在旅游业发展日益成熟工业化的大时代浪潮冲击下,想要长久维持下去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得到马小姐的青睐,孔跃知道这是改变命运甚至跨越阶级的大好机会。
“而且我老婆人真的很好,不是那种被宠坏的大小姐,有学历还有见识,家里家外一把手,心地善良,性格也很好,男人讨老婆都想讨到她这种好女人。”孔跃如是说。
尚扬和金旭看过那桩车祸意外的卷宗,相关人员的证词里,对于马小姐的评价,和孔跃这番说辞差不太多。从她能和贫困学生龙婵保持书信来往,而不是只做做表面慈善这一点来看,她应该确实是个好人。
孔跃说:“家里已经催了几年婚,反正我也逃不过去这一遭,还不如就娶她……利益最大化。”
金旭抱着手臂,对孔跃的行径满脸鄙视。
尚扬问道:“那个时间,阿真在哪里?”
孔跃说:“他刚高考完,发挥不好,落了榜,在我的旅行社做业务员。”
尚扬道:“你们早就分手了吧?还整天见面,不尴尬吗?”
孔跃道:“见面不多,业务员不常在公司,我也整天在外面跑。他妈妈生了病,他得赚钱,别处没我给的提成高。”
“这么说,他还得感谢你?”金旭讥讽道,“跃哥活菩萨。”
孔跃结婚后,没多久老婆就怀了孕,琴瑟和谐,妇唱夫随,马千里对他很满意。
他的旅行社也因着老婆和岳父的帮助,得以转型,先是成为千里集团的下游门店,逐渐升级为地区旅游产品经销商。
他老婆的预产期越来越近,一个因为倚老卖老而被他开除的旅行社老员工,对他心生恨意,把他和“表弟”的关系,添油加醋传到了他老婆那里。她起初不信,去了丈夫的公司几次,每见一次虞真,对这事的怀疑就扩大几分,最后压抑不住情绪,直接向丈夫摊了牌,质问到底有没有这事。
“你承认了吗?”尚扬道。
孔跃避而不答,却说:“孕妇情绪波动大,为了她和孩子都健康,我把阿真送出国去念书,好打消她的疑心病。”
金旭点破了他的伎俩:“你对你老婆说是虞真单方面勾引你,你并不喜欢男的,会留他在你公司工作,是因为看在他家里确实有困难,对吧,活菩萨?”
尚扬:“……”
他察觉到金旭在今天不同寻常的攻击性,这在以前数次他旁观过的、金旭主持或参与的讯问里,是没有过的情况。这是故意在采用新的方式和技巧吗?
“难道我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吗?”孔跃脸色红一阵白一阵,替自己辩解道,“我老婆当时已经快生了,我告诉她我是个同性恋,这对谁有好处?大家一起死吗?”
“死道友不死贫道,马千里父女俩在这点上也算没看走眼,你倒是个好生意人,打得一手好算盘,便宜都让你占了。”金旭道。
事到如今,孔跃还是很要面子的一枚成功人士,当即愠怒道:“尚警官,我甘愿认罪伏法,正在向你反映情况,他这是什么意思?政府不给机会是吗?那你们现在就枪毙我吧,还有什么好说的?”
尚扬看了金旭一眼,意思是,稍微控制下这无处安放的活泼。
金旭接收到领导的警告,又面无表情地抱起手臂,靠坐在椅背上,不预备再说话。
他心里也有点古怪,察觉到了自己的异样。
致幻剂导致的亢奋因人而异,最长会持续十几甚至几十个小时,但是他应当是有充分的抗药性,喝下那口酒的当时也没任何不对。脑震荡的问题?他有这么不经打么,不可能。
旁边尚扬已转回头,正色问孔跃:“那你就说一说,既然你已经打消了你老婆对你的怀疑,孩子也生了,日子不好过吗?根据我们掌握的情况,你老婆生完孩子后,你没多久就关闭了旅行社,空降千里集团高层,接替了她的职务和工作,你和她结婚不就是为了这些吗?为什么你又要人为制造车祸,害死她和她父亲?”
孔跃沉默数息,才道:“我岳父发现我利用爱旅汇,在打传销的擦边球。他很生气,要把我从集团里赶出去,我不想失去已经得到的一切,决定先下手为强。”
马千里发现极度喜爱并信任的女婿孔跃竟然背着他,利用千里集团在外的影响力,搞传销,聚敛巨额财富,又与女儿聊起这些年发生的所有事,花甲之年才顿悟,因为自己观念的偏颇,对女儿造成的诸多伤害,尤其是对女儿工作能力的刻意忽视,使得她失去了原本可以一展抱负的机会,还险些让自己一手创办的企业落入孔跃这等小人手里。
那一次,他第一次带了女儿,去视察集团新开发的梯田景区,决定回来后就驱逐孔跃,女儿倘若愿意离婚,他也会全力支持。
视察结束,随行助理告诉马千里,山上有座百年古刹,马千里一生迷信神佛,遇庙都要拜一拜,听了这话,坚持要上山去,并说从前都是祈愿集团顺利,这次想为女儿祈福。
父女俩一同上山,在山路上发生了“意外”。最后一刻,马千里把女儿推出车外,他和司机死于爆炸的火海,而女儿被送至医院,经过抢救,脱离了危险,当晚忽然休克,再次抢救,最终不治身亡,医学鉴定她死于窒息,推论是呼吸道灼伤所致,尸检结果也证明确实有严重的肺水肿。
孔跃平静地陈述道:“其实是我买通了助理,怂恿我岳父一定要上山,还让助理在他的车上动了手脚。我接到通知后,才赶了过去,我知道如果我老婆醒了,就会告诉警察,事故原因是刹车失灵。所以我趁病房里没人,把她捂死了。”
尚扬皱眉道:“用手?”
孔跃说:“对。”
他做了一个两手捂住口鼻的动作,说:“很快,一分多钟,她就不动了。”
尚扬忍不住看金旭,金旭也听出了不对,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你是什么时候认识黄利国的?”尚扬忽然问了个和当前话题不相干的问题。
“爱旅汇刚起步的时候,遇到点小麻烦,我想打通一个关系,那人是黄利国的老部下,我就给黄利国送了点礼,他帮我摆平了麻烦,要求入股爱旅汇,一起分红,我也想利用他的人脉关系,就同意了。”孔跃道。
“是黄利国介绍吕正光给你的吗?”尚扬道。
“对,吕正光的关系更硬。当时我还不知道他们是在搞真月教……搞邪教,等我发现的时候,爱旅汇的很多钱都已经通过黄利国变成了邪教活动的资金,我也上了贼船,下不来了。”孔跃道。
他为了赚点私房钱,搞了个擦边球的传销项目,即是爱旅汇。
这个背靠千里集团,敛财速度堪比印钞机的非法项目,被真月教看中,派出了黄利国,一步一步把孔跃引进了这个圈套里。这和龙婵提供的线索,虞真上交的证据,以及吴楣从吕正光口中问出的供词,基本相符。
大概这也是孔跃被排挤在邪教权力核心外的根本原因——跃哥有小聪明,没大智慧,简单说还是有点蠢。
“那,”尚扬进入了正题,说,“你杀死马千里父女俩的计划,吕正光和黄利国知道吗?”
孔跃立即否认道:“不知道。”
尚扬道:“你知道虞真当时已经入伙了真月教吗?”
孔跃:“……”
尚扬沉声道:“回答我。”
他和金旭都发现了,孔跃从刚才起就直视着尚扬,在听到虞真名字的时候,嘴唇极轻微地抖动,但双眼仍然固执地与尚扬对视。
很多人认为,说谎者不敢看别人的眼睛,其实不然,有相当一部分说谎者会在撒谎时特意与人对视,是为了表演自己的诚实,更是为了确认听众的反应。
孔跃现在的表现,就是典型的在说谎,并且出于种种原因,他相信自己的谎话能够瞒天过海。
孔跃道:“当时不知道。他毕业回国以后,和我没有联系,我也没见过他,不知道他到底在做什么。我岳父和老婆死后,我成了集团话事人,吕正光正式带我进了组织里,介绍大佬们给我认识,我那时候才知道,阿真是真月教的上师。”
尚扬状若无意地问道:“吕正光不知道你们是表兄弟吗?”
“知道,还知道我们恋爱过,也是因为这个,他们才盯上了阿真。”孔跃道,“阿真是被这帮人胁迫的。”
尚扬故意道:“他是个成年人,怎么会被胁迫?”
孔跃说:“黄利国的人找上他,说会帮他妈妈治病,作为条件,让他去……去服务吕正光。”
尚扬顿时卡住,他已经知道虞真遭遇过很多恶劣的境况,可听孔跃从这个角度讲来,还是有点被哽住。
虞真出国前,他母亲的身体已经在好转中,虽然他不愿意背井离乡去那么远的地方,但留学对于他来说,还是一件值得向往的事。他成绩本来很不错,因为恋情受挫和母亲生病,状态急剧下滑,浑浑噩噩地去高考,最后落了榜。
他和母亲道别,收拾行装去了欧洲某法语区国家读书,到了那边以后,才是难关重重,首先语言不通,出了课堂,人际交流都成问题。刚到那里没几天,他被看似热情的几个同胞骗走了生活费。
该国消费极高,而孔跃怕引起老婆怀疑,几乎和他断绝了联系。虞真一个人在那边,生活无以为继,只能出去打黑工。当地警方抓到他数次,最终把他遣返回国。
回到家乡后,他才知道母亲的病情恶化,怕他担心才一直瞒着他,家里没钱,她一个人靠吃止疼片熬日子。生活走进了死胡同,黄利国的人找到了他。
“是我拖累了他。”孔跃道,“他们那帮人选中我,想拉我入伙,就先查了我的背景,查到了阿真,吕正光看上了他。”
换了金旭来问:“他去给吕正光当了情人?”
孔跃道:“不是,龙婵这圣女,在教里负责什么,你们应该都知道了。龙婵当上圣女以前,那些事,都是他去做的。真月教就是靠致幻剂和性贿赂,拉富豪和官员下水。”
“你既然都知道,”尚扬拧起眉,脸上挂着怒色,道,“为什么不帮帮他?”
孔跃:“……”
他始终在与尚扬对视,这突然间,像忍受不了,猛然把脸转开。
尚扬的眉眼,太像了。
片刻后,孔跃才继续说:“我知道的时候已经太晚了,他被推到了台前,做了真月教明面上的上师,他再也脱不了身。我也已经和这伙人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谁又能帮得了谁?各扫门前雪吧。”
金旭道:“就你所知,虞真只是提供性贿赂?有没有参与过别的事?”
孔跃道:“没有,这两年他身体越来越不好,吕正光也不太折腾他了。他连传销的事都没有参与过,他真的就只是一个提线木偶。”
尚扬和金旭都沉默着,心里都明白了,孔跃是在为虞真开罪,他和龙婵一样,都以为那场车祸是虞真制造的。
“跃哥,”尚扬仍用了这个称呼,道,“你老婆真的是你亲手捂死的吗?”
孔跃道:“对。你们早晚会查到那场车祸不是意外,我不如就先自己说了。坦白从宽,我懂政策。”
尚扬道:“你老婆的死亡,我们会核查清楚是不是你说的情况。但那场车祸……”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孔跃道:“就是我说的那样,是我买通了助理,就是我做的。”
尚扬道:“这助理我们还能找到吗?”
孔跃道:“我给了他一笔钱,让他出国躲风头,他就走了。”
他说了一个和中国没有引渡条例的国家。
“是吗?”金旭道,“那我来告诉你,这名助理最后一次出现,是在你岳父和妻子死亡的半个月后,在澳门新葡京,据说他豪掷千金,一夜输了上百万,从此就离奇地消失了。”
孔跃:“……”
尚扬心里发笑,配合道:“你觉得他去哪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