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楚寒衣青
他牵起纪询的手。
他低下头,先是嗅着,仿佛在嗅残留在这只手上的血腥气息,杀人味道,而后他将吻落下,浅浅的,如同臣下对待君王。
“赋予我审判你的权利。”
欲望沉沉地压在霍染因的眼底,那双漆黑的眼睛,自下而下,深深望着纪询,要将纪询拆吃入腹。
“审判?”纪询迎着霍染因的视线,了然道,“你除了追逐我的秘密,也一直邀请我探寻你的秘密,你想要审判我,更想要我审判你,对吗?”
霍染因用暧昧而模糊的行动回应了纪询,他做了在犯罪现场所能做的最越界最诱惑的行为,他轻轻舔了纪询的手背。
冰凉的水渍漫过手背。
而后,像是电流入了水,纪询的手背开始感觉麻痹和刺痛,痛得他神经突突直跳。
而他无法掩饰,无法否认,无法抗拒——
这时候的霍染因,就像那个夜晚的霍染因,对他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只有和相似的人在一起,才无论如何抗拒,都互相吸引。
霍染因和他是同类。
他们都有秘密,都有弱点,都有困惑。他们的手里,也都拿着狩猎的武器,武器越刺入对方的胸口,他们的距离就越近;直到武器刺穿彼此的胸膛,他们也就紧紧相拥在一起。
一丝燥热正在纪询身体里乱窜,真奇怪,明明霍染因已经放开了他的手。他站起来,打开窗户,让细雪和风把身体的温度降下来。
霍染因在他身后揶揄道:“我在你的手上闻到了海水的味道,你喷了类似的香水吗?”
手背像着了火,纪询把话题拉回案子:“没喷,你以为我是你吗?还喷香水。还是说说卓藏英要怎么做不在场证明吧,究竟是延迟装置、还是远程操控,还是什么时刻表诡计。要是我的话,杀死一个朝夕相处的人,会选择用或然性犯罪,这次不死下次再来,意外比直接拿沾有氰化物的东西捂口鼻有美感。”
“纪询,你当我还在和你调情?”霍染因嗤笑,“我都说到这个程度了你还没有发现——感情总能将你的智商扰乱。我说‘嗅’,是从中获得了些灵感,毒物除了用东西捂,还有别的办法进入口鼻。”
纪询转过身,就见霍染因指着床头的加湿器:“还能用这个。”
说巧不巧,正在这时候,纪询的耳朵微微一动,听见了自未关上的门外传来的高跟鞋踏在地板的声音,她走的很慢,不是胡芫那种张扬和自信,当然也不是文漾漾,文漾漾穿的是板鞋。
排除掉所有错误的选项,就剩一个正确选项。
魏真珠。
纪询有些后知后觉的想,自己竟然没注意到她换了鞋子。
魏真珠穿了高跟鞋,为什么?依照她对男性的厌恶,她肯定不是穿给他或霍染因看的;而她平常的打扮均以舒适自然为主,多是球鞋,布鞋,一个连脸都不怎么保养的人,是不会特意去穿不舒服的鞋子的。
她换上了高跟鞋……这是一个仪式……这是一种重视……是一种正经的尊敬。
她在尊敬谁?
答案似乎呼之欲出。
他又想起刚才看到的那件照片里的黑色羽绒服,那与莫耐身上的款式完全一致,莫耐穿着有些偏大的衣服放在卓藏英身上就刚刚好了。
那件衣服上还沾了干涸的血。
当初统计现场遗失财物时,被翻动过的全在高爽的卧室和衣帽间,卓藏英那里没有被翻动过。
所以,那件衣服多半是从卓藏英身上取下来的。
魏真珠曾经目击过现场……
她六点多出门提前来到这里,是因为她知道丈夫会来这儿……
可这几天……高爽明明……
门动了,这是很沉重的木门,所以发出了一声“吱呀”的响动。纪询忽然抬手勾住了霍染因的脖颈,现学现用,在对方错愕的视线中,将霍染因刚刚对自己所做的事情还回去,他将头埋入霍染因的颈间,深深地吸上一口气。
霍染因在猝不及防之下,直接僵硬了身体。
背后有人,那人正要进来!
门被推开了。
魏真珠站在门外,走廊比房间亮得多,罗马风格的拱形门中,她身后是光,她面上是影,她憎恨扭曲的脸,就藏在阴影中。
霍染因颈侧皮肤柔软得像是上好的丝缎,像是温柔的梦乡。
纪询很难不注意到这种美好的感觉,但透过手指与霍染因的碎发,他的眼睛依然清晰地烙印出魏真珠的面庞。
原来如此——果然如此!
纪询装作被不小心撞破的样子,立刻放开霍染因,旋即若无其事的问魏真珠:“你怎么上来了?其他警察呢?”
魏真珠顺服地低下脑袋,她走出了门里外由光线制造出来的阴影区,轻声说:“我和他们说想上来看看楼上是不是有我在现场看到过的东西。”
“哦?真的是这个理由吗?”
“……抱歉,我撒谎了,我只是想来看看高爽的房间是怎么样的,她在家里是怎么生活的。”
“你对她很感兴趣。”
“毕竟她和我老公有些关系。”
“你看起来对她没什么恶感。”纪询若有所指。
“我为什么要对她有恶感?说实话,我觉得我老公配不上她。我知道她过去是公司的高管,后来是为了孩子,为了家庭,才从公司辞职。”魏真珠说,“她和我不太一样。”
高爽过去是公司高管?
纪询有些错愕,全职太太和花钱大方给人的印象太深了,再加之莫耐在中间横插一脚,这种死者过去的背调他没看的那么详细——实话实说,他疏忽了。
毕竟如果是为了生孩子,高爽在公司上班起码是六七年前的事了。他们不大清楚的事情,魏真珠倒是知道得详实。
魏真珠用手很轻很缓的抚过那些昂贵的木制家具:“很意外吗?其实我也很意外。我一开始只觉得她打扮的很好看,很懂潮流,后来我偷偷拿我老公的手机和她说话,才知道她那么厉害。这个房子,其实也是她买的,她过去工资很高,很会赚钱的。你说,那么厉害的人,怎么也那么可怜呢?”
她停了好久,才像呓语一样说:“明明,都是自己的东西,看着却像被施舍的。所有人看见的都只是她的丈夫,而不是她。就连孩子,虽然更亲昵你,但实际上,也更敬畏爸爸。”
“这也是你的杀人动机之一吗?”纪询冷不丁问。
魏真珠的手停了下来,她抬起双眸,那里憎恶的火焰看似掩埋了,实际上仍旧在漆黑的瞳仁里无声无息的燃烧。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冷笑道:“你们真恶心,我不想和你说话。”
“啊,别当真。”纪询闲聊似和魏真珠拉家常,“我刚才只是拿这位警官当工具人试探你是不是恐同。”
霍染因冷着脸。
纪询继续说:“虽然在一般人眼里,男的出轨对象一定是女的,但你丈夫段鸿文实际上在和卓藏英偷情——或者说,他可能真和高爽有一腿,但同时他和卓藏英也不清不楚。你11号那天目击到了他们偷情的现场,一时冲动之下把卓藏英杀了。”
魏真珠没有理他,视线也早就挪开了。
纪询只好继续唱他的独角戏:“人很难凭空把一个谎话说的很圆满,人们总是下意识的加工自己记忆里的画面,把他们作为素材,再编成谎话,你和你的丈夫的笔录,都是半真半假。把你们说的合在一起,就能还原事情的真相。”
“11号那天,卓藏英和你丈夫吃晚饭后回家,门忘了关,你走了进去,看到半躺在沙发上的卓藏英正在和你丈夫亲热。愤怒烧灼了你的神经,你拿起铜马击打卓藏英的脑袋,仓促间段鸿文没有从沙发上起来,他的双手成了禁锢的笼子,将卓藏英困在其中,让他无法反抗,生命最危机的时刻只能徒劳地在段鸿文的手肘上留下划痕。你因此轻而易举的杀死了卓藏英,而段鸿文充当了一个被动的帮凶,他吓蒙了,下意识的擦去了铜马上的指纹,和你一起跑了。”
魏真珠的注意力似乎全不在纪询的说辞上,她的眼珠来回扫着两人,轻蔑嗤笑:“你和他明明很早就眉来眼去,现在还掩饰成为了试探我。你觉得段鸿文会和你们说自己是gay吗?”
现场一时弥漫出种令人窒息的沉默。
纪询说的是真话,而站在魏真珠的角度,她看到的又何尝不是真相?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可能就是现实吧……
纪询情不自禁用余光瞟了眼霍染因,霍染因倒是好整以暇,抱着双臂看他表演,还特意展示了下胸前的执法记录仪,示意为了办案流程从刚才魏真珠进来到现在,都录着呢。
也不知道对方从哪里摸出个执法记录仪来!
头一回感觉秀个推理过程跟做贼似的。
纪询掩去自己的尴尬,继续说:“这不是凭空推测,你的证言就有佐证。这几天高爽在外出门旅游,你说你丈夫最近都这个点来别墅,高爽不在,只能是见卓藏英。同样的,正因为这层关系见不得光,也就解释了为什么你丈夫之后要买凶杀人。”
“我想,你和你丈夫之间一定发生过一段关于犯罪动机的讨论。你知道段鸿文不愿意承认性向,又曾经与高爽有联系,他是明面上卓藏英的情敌,是拥有杀死卓藏英最直接犯罪动机的人。你也许还给他看过你跟踪时偷偷拍下的他与高爽的亲密照,铜马的指纹被擦了,剩下的所有一切,让他比真正的凶手你更像凶手。他反而被你握住了把柄。于是一直被家暴处于下风的你,摇身一变,站在了压制段鸿文的位置,他感到难受,他想报警可是又不确定警察眼里结果如何,他很害怕,又憎恶你,便想要雇凶杀了你。”
纪询拿出那张游乐园的照片,说:“你举报莫耐不是一个偶然。那天段鸿文11点多见了诸焕,而后就回家了。你丈夫买凶不成被调戏,那个录音都能听出他有多气急败坏,娴熟地跟踪着丈夫的你不可能没有发现,可你却一直守在那边。你不是因为诸焕,而是因为莫耐。你看到了他身上的黑色羽绒服,认出了那是卓藏英的衣服,你不明白为什么被你们杀死的尸体上的衣服却到了这个男人的身上。”
“接着,你认出他是逃犯,如你所说,是喜欢看警察的公号。当然,比你的兴趣爱好更合理的,应该是你杀了人下意识的关注警方的警情通知,你想知道卓藏英的死何时会被警方追查。而这要验证非常简单——
“我们可以现在就去你的电脑里看看,你是哪一天关注的公众号。”
第一零一章 这个肮脏的世界,没有什么好在意的。
魏真珠的眼睛在屋子里来回扫视。
纪询说了这么长的一串话,也没见她有多少动容之处:“警官,我想你刚才说的我关注警察公众号的时间,也可以做这样的解释:因为我目睹了丈夫杀人,非常害怕,所以我关注了警察的公众号……
“至于我老公是不是gay,和他杀人又有什么关系呢,哪怕他是gay,他也可能与卓藏英发生口角,激情杀人。”
魏真珠坐到高爽的床上,莫耐换的星空被单摸上去光滑如皮肤,她抬起下巴,面上甚至露出了些之前绝没有过的傲慢:“你们只能求我自己认罪。”
“……”纪询。
说实话,是的。尽管他已经推理出严丝合缝符合逻辑的杀人动机,但那是主观上的。
客观上,这个案子就像多年前那起发生在韩国的轰动一时的梨泰院厕所杀人案。一个密闭的空间,有一个死者和两个嫌疑犯,你无法确认是哪个人动的手。
梨泰院的案子还可以从死者的伤口和血液痕迹判断凶手的身高和发力方向,而本案的现场和尸体却已经被莫耐完全破坏了。
在这个条件下,作为侦探,他的职能已经结束。
作为警察,接下去最有可能的,是在两人都不认罪的情况下改变问讯方式,考虑以囚徒困境去获得他们的口供,因为他们也符合共同犯罪,区别只在主犯和从犯。
或是如魏真珠所言,她愿意认罪主动自首供述一切,就能定案。
要不要叫文漾漾上来?纪询瞥了眼霍染因,以眼神这样询问。
依照魏真珠的厌男情绪来看,他们询问恐怕事半功倍,如果找和魏真珠一向比较亲密的文漾漾上来,说不定效果反而好。
霍染因正以拇指摩擦着执法记录仪的边沿。
他的视线停留在魏真珠脸上,如同两柄割开血肉,直透灵魂的利刃。
“你会认罪的,你从一开始就没打算逃。”
“没打算逃?”魏真珠狡猾反问,“我确实不打算也不需要逃,因为我说的都是真的。”
霍染因不被魏真珠动摇,他指出杀人后,魏真珠与段鸿文相处之间的异样之处:“你如果想逃,就不会默认你丈夫的杀意。你和段鸿文不一样,他哪怕不是凶手也害怕被警察发现一丝一毫的错,为了掩盖自己是GAY这件事情,他甚至想为了这个做出更大的恶,而你,在杀人的那一刻后,就已经陷入了自我的良心谴责。”
“是吗?那为什么我不自首,为什么说了那么多谎。”
“因为你憎恨段鸿文,你在戏弄他。”霍染因淡淡指出,“自结婚以来,你始终被段鸿文轻视,被段鸿文压迫,甚至被段鸿文殴打,直到你激情杀人以后。你看到平日不可一世、高高在上的他,忽然间变成了纸老虎,变成了手无寸铁的婴儿,你一面鄙夷,一面又沉迷于这种报复的快感,哪怕过火被他杀死也可以。我看过你今天在询问室里的口供,你说了这样一句话,‘如果他说我是凶手的话,那就把我当成凶手也抓起来吧。我没报警又说了这么多的谎,也和凶手差不多,反正都是这么肮脏。’我想你会说出这句话,固然有麻痹警方的用意,也有些发自肺腑之心。”
魏真珠似乎回到了那一天。
她看见两个男人——她的丈夫——交叠地在沙发上——不堪入目。
那一刻,过去挨打时拼命麻痹自己说婚姻都是这样的,大家都是这样的谎话被撕扯的什么也不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