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楚寒衣青
不知什么时候,窗外的景象变了。
有些失真,变得粗粝。
模糊的粒子在霍染因的视线里晃动,是眼睛的问题吗?他反复眨着眼,可是那斑驳细密的点状物,依然无规律的在霍染因的视线里晃动。
霍染因抬手望了一眼,脱离了漆黑的窗外的景象,他仿佛在自己手上看见了那密密飞舞的细点。
干涸的,深暗的。
从纪询身体里涌现出来的血点。
柳先生不会杀死纪询。
他们都有这样的判断。
柳先生只会无休止的折磨纪询,将纪询折磨疯,或者将旁观的他们,折磨疯。
霍染因再度看向窗外。
窗户是囚笼,囚笼里吊锁的人,被浸没入海,再被吊起,再被浸没,窒息和绝望就在这短短的喘息之间被无限拖长,而他的身体,还在不断流淌出鲜血。
他的血要流尽。
要为他人流尽了。
手上的血点,开始往他的皮肤下钻,他的手被染红了,被纪询的血染红了。
柳先生是元凶,他是帮凶——
霍染因忽然自人群中离开。
孟负山无声跟上。
他们先后来到甲板下的另外一侧船舱。
霍染因推开窗户低头看海。
孟负山默不作声地看着霍染因的行动,冷不丁说:“纪询拖延出来的时间够了吗?你竟然现在就打算跳海救他。”
“不然呢?”霍染因说,“纪询在等我。”
“搞清楚,纪询心甘情愿被折磨不是给你制造冲动机会的,风急浪高,你什么装备都没有,跳下去用什么把纪询捞起来?用你的命吗?”孟负山皱眉,“然后你让被救的纪询怎么办?再颓废自责三年出不来?”
霍染因回头看着孟负山。
“纪询在等我。”他重复一遍,“我不能去的太迟,否则他会抱怨。”
“……纪询给我们制造的,是没有牺牲但能胜利的机会。”孟负山忍耐着和霍染因牛头不对马嘴的对话,“我们上去,有机会。”
“我想你说的上去是偷袭柳先生。我们确实有机会,但我们一旦上去,柳先生就没有一定要留下纪询的理由了——我们如果成功控制场面,皆大欢喜,万一不成功,柳先生的人直接把缠铁链的东西丢下海呢?”霍染因平平反问。
铁链缠身。
坠重物下海。
那纪询就十死无生了。
这件事情上,霍染因无法承受任何风险。
他重新凝视回海面:“我下去……你放心,我一定会把纪询带回来。而你,必须呆在这里,接应纪询。随后,耐心等待。”
他的目光飞快在表上一触,又回到海面。
“柳先生没有多少时间了,警方很快就到。保证安全,耐心等待。保护人质不归属于你,也不归属于纪询,它归属于警察——仅仅是我。”
霍染因回望孟负山:
“不要越俎代庖。”
“口气真大。”孟负山冷笑,“好像只有你能跳下去,救得了纪询。”
“我是警察。”霍染因说。
“我也是。”
“曾经是。”
“曾经是——而这是纪询欠我的。”孟负山冷冷道。
霍染因终于皱眉。
“你什么都不知道,却想要掌控一切,未免过于自视甚高了吧。纪询已经足够自负了,而你的自负,比之纪询更令人不爽。”孟负山毫不留情,“让开,我去把人捞上来,人是我带上来的,也会由我带回来。”
霍染因再次看向大海,而后他看向孟负山。
海浪如此汹涌,谁下去,谁就将直面死亡。
“为什么要和我争?”霍染因问,“你不相信我能救回纪询?”
“抱歉,我不是不相信你。”孟负山,“我是只相信我自己。我会把纪询救起来,我有必须要告诉他的事情。而你,留在这里,接应我们。”
没有第三句话,两人同时拔枪,枪口指向彼此。
但是,只过了一秒钟。
霍染因深吸一口气:“撤枪。”
孟负山:“同时。”
一,二,三……
他们在心里默念三个数,没有人拖延,他们又同时放下了枪。
纪询还在柳先生的手上,如果这时候他们闹内讧,恐怕要让柳先生笑掉大牙。
冷静点。
霍染因掐了一下掌心,一丝血迹从他指间渗出。
冷静点。说服孟负山。
说服孟负山,才能没有后顾的下去救纪询,才能不在这里浪费时间。
孟负山也着急,孟负山露出破绽了,他脱口说‘纪询欠他的’……
是纪语?
不,孟负山深爱纪语,他为纪语所做的事情,绝对构不成所谓‘纪询欠他的’。
纪询曾说过甩开他上来,是因为被孟负山威胁……
“你拿纪询欠你的那件事,威胁纪询。”霍染因说,“我找人查过你,你因为滞留马来西亚远超批假时间而被警局开除。你因为纪询才滞留马来西亚?”
他自孟负山眼底看见了一丝意外。
霍染因冷笑。
他看不起孟负山,孟负山看不起他。
他们两人相看两厌实在很有道理。
他闭合一下眼睛。耳旁是纪询的声音。纪询的声音一直在他耳边回荡,干扰他的思维,让他根本无法集中精神。
他明明极其厌恶孟负山,这时也只能寻求孟负山的帮助:“纪询还在痛呼,你听见他说什么了吗?他太虚弱了,我听不清。”
“你说什么?”孟负山皱眉,更不信任了,“除了甲板上扩音那段,根本没有纪询的声音。纪询也不可能没事瞎喊,他只会保存体力,坚持下去。你……”
霍染因不想听孟负山接下去的话。
他又在混乱中找到理智的锚点:“安介。纪语的男朋友。自纪语案子出后不久就失踪了,他最后能够追踪到的行踪,是去马来西亚。你在马来西亚,纪询在马来西亚,安介也在马来西亚。而后安介失踪,你被警局清退,纪询……”
“纪询……”霍染因,“杀了安介?”
“‘纪询杀了安介’。”孟负山重复,“那么,现在你下去赌命救一个杀人犯?”
“我在纪语的案子里就怀疑过他杀人。”霍染因冷冷道,“而我早就救过他。”
“……”
“现在只是又添了一个安介。怀疑不代表真相。真相到底如何,我会自己查清楚。”
他们对视了几秒钟。
孟负山转开视线。接着他语速飞快:
“纪询没有杀人。纪询甩开我独自去找安介,我担心纪询,追上去,在马来的沙滩上,我看见纪询对安介动手的那一幕,但是纪询最终没有真正动手——在最怨恨最崩溃的那个瞬间,他还是选择放过安介。而后他在马来西亚天天买酒,烂醉如泥,再后来,安介死了,我见到他们的时候,纪询酒醉未醒,他随身的刀,被已死的安介握在手中——显而易见,有人陷害纪询。”
一下子,霍染因明白了之后的大致情况。
孟负山将烂醉的纪询从案发现场搬走,抹掉了纪询留下的一些痕迹。
可是,也许因为一些不凑巧,他在案发现场的行动被当地人看见了。他卷入了安介的死亡案件,甚至可能被马来警方拘留,由此不得不滞留马来西亚,耽误回国时间……被警局清退。
“案子破了吗?”
“黑吃黑。”孟负山,“安介来马来找蛇头偷渡换新身份,蛇头吃了安介。”
“这件事纪询不知道?”霍染因无法理解。
“后来我回国,找纪询。纪询已经从警队离开了。”
孟负山依然没有多说。
但淡淡几句,已经足够霍染因将情况补全。
孟负山窥到了幕后黑手的影子,却因为延误时间,不得不自警队离开,他再度来找纪询,当然是想将这件事告诉纪询,也想让纪询在警队里给他帮助,他们共同调查这个案子。
这个事关纪语,也事关纪询,由他人一手操纵的案子。
但是在孟负山找来的时候,纪询已经从警队离开了。
纪询是自己走的。
他没有发现那时候发生在身上的不对劲……他本来应该立刻发现的。
他只是……只是在妹妹的案子中,彻底崩溃了。
而后孟负山独自一人调查到现在。
“你一直没有将马来的事情告诉纪询,”霍染因说,“但你现在让纪询上了这艘船。”
“因为我没有其他人可以信任了,我走得太远了。”孟负山淡淡说,“而纪询,虽然改变过,可又回头了,又成为了那个可以依靠的同伴……”
“纪询没有变。”
迎向孟负山看来的视线,霍染因重复一遍。
“纪询没有变,只是迷路了,需要有人把他带回来。而我能,只有我能。我们是同路人,生的路,死的路,都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