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楚寒衣青
“猜的很对,你得送我。”纪询竖了耳朵,分秒没错过自己的福利。
霍染因一时默然,揉了揉眉心:“没事我先走了,我还有工作,我的车待会儿让别的队员开,你跟他们回去。”
“走去搜尸体?搜尸体这种工作倒不必繁忙,牵条狗去搞不好比人更好点。”纪询漫不经心,“至少它们嗅觉灵敏,不至于弄错尸体。”
“你至今没有被人打死,真是个奇迹。”霍染因不无讽刺。
“别误会,我不是在嘲讽警察是水货。”纪询笑道,“我是在说这种简单的工作劳动不到您,您还是陪我在这里再找找吧。”
“案子到现在还有什么不清晰的地方吗?”霍染因说。
“嗯——多少有点吧。”纪询回答。
“哪里?”
“不知道,等我找到了就知道了。”
“那就来复盘一下。”霍染因淡淡说,“来山村之前,我找到了陆平。我原本确定陆平是凶手,但是安心荷站了出来,这整个案件——奚蕾案与唐景龙案——确实在此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先从奚蕾案开始说起来。这个案子并不复杂,对奚蕾人际关系进行排查之后,作案动机最充足、行事态度最为诡异的人就是唐景龙,案子中唯一的难点是,唐景龙没有作案时间,意味着哪怕是唐景龙杀人,他也是雇凶杀人——后来我圈定这个被雇者为陆平。
“陆平身上也有充足的证据证明他就是杀害奚蕾的实际动手者:他对奚蕾的暗恋解释了他在杀人后整理头发,他木匠的身份解释了叶片上残留的尼龙纤维,他和唐景龙的关系更解释了他杀人的动机。”
“我认同。”纪询说,“这确实没什么值得疑惑的地方。”
“但警方在这里漏了一个小细节,或者说,在上边这么多证据的情况下,这个小细节已经沦为一件虽然有些奇怪,但不再重要的事情了。”霍染因继续说,“这个细节是……奚蕾死亡的现场,除了曾鹏与奚蕾自己的DNA外,只检测到大量唐景龙的DNA,并未曾发现陆平的DNA。”
“再来到唐景龙案,唐景龙19号晚上9点还在活动,而安心荷自19号晚间回奚家村后,再没有离开村子,除了昨天你和律师,村落中也再没有外人来到车辆离开,那么唐景龙的尸体是怎么凭空从奚家村飞到梧山的?
“既然尸体凭空飞到梧山是个不可能的事件,而安心荷确确实实杀了人,那就证明……
“梧山的那包尸块,根本不属于唐景龙!”
*
“找到了,找到尸体了!”
“小心现场,一点点把尸体运出来!”
伴随着几声呐喊,在后山搜索的谭鸣九和文漾漾先后看见了尸体的真面目。
他们倒抽一口冷气。
自山崖左近搬运出来的,除了唐景龙孤零零的头颅之外,还有一具没有头颅的身躯,两者腐烂程度相当。
这具身躯的左胳膊还缠着绷带,这是……这就是唐景龙的身躯。
唐景龙的头颅与身躯,全在这里!
*
“两起案子,死了三个人。而警方自始至终忽略了第三个人的存在,始终把这第三个人与唐景龙等同,陷在唐景龙布下的迷障中团团转,反而是安心荷,一早看破所有。确实如你所说,在这件事情上可能牵条狗都比警察做得好。”霍染因语气平静,事情办得不漂亮,不怪人嘲讽,全没必要因此生气,“而想要将第三人与唐景龙等同,说难不难,只要办成一件事……”
“让第三人的DNA=唐景龙的DNA。
“唐景龙为代孕居中牵线,涉嫌暗中调换捐赠器官的顺序,他做了这么多违法乱纪的事情,早已料到自己未必会有个好结果。为此,他未雨绸缪,在好几年前就悄然给自己买了一条命。他利用自己曾经从事过器官捐献的经历,物色了一个和自己配型成功的白血病患者,将骨髓捐献给他。几年之后,他的DNA完全入侵了这位患者,患者变成了‘他’。”
之前去唐景龙家中调查时,饶芳洁不经意的一句话,在此时成为有力佐证。
饶芳洁说:“好像几年前他生病,唐景龙还帮过他。”
“做完手术以后,”霍染因继续说,“唐景龙也没有将这位患者放养,他一直将患者留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多方照料,最后甚至帮助患者尿毒症的儿子,换了肾脏。这世上多少患尿毒症的人,在医院苦苦排队也等不到肾源,只能在绝望中离世。”
“父子性命相继被救,患者无以为报。”霍染因冷冷道,“只能帮唐景龙杀人——他在奚蕾案中并非没有留下DNA,而是留下了无数‘唐景龙’的DNA;而后,他在家中被杀,尸体被肢解抛弃到梧山伪装成唐景龙的死亡,制造了安心荷的不在场证明——他叫陆平。”
*
“……我在18号的时候,先杀了陆平,他是唐景龙杀死我女儿的帮凶。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蕾蕾从前和我打电话时聊过陆平吃的药。他是接受了骨髓捐献的白血病患者,他的DNA,就是捐献者的DNA。唐景龙救过陆平,我女儿知道唐景龙的秘密,唐景龙想杀死我女儿,他到底怎么杀的,想想就明白了……”
“我来到陆平的房子前,陆平正在院子里做木工。我敲门,告诉陆平,我是唐景龙派来给他送钱的,陆平没有怀疑,我进去后还和他说了两句话,而后我用针筒将硼酸注入陆平体内,再用院子里的电锯将陆平分尸丢弃在梧山。”
“等到第二天,19号,我才去见唐景龙……我很失望。”安心荷平铺直叙,“临死前,唐景龙颠来倒去,能说的只有钱。如果钱能买回他的命,那么钱一定也能买回我女儿的命。”
*
“安心荷把抛尸地点选在梧山,就是希望利用梧山转运垃圾的时间来误导我们。她知道尸体一定会在23号被发现,18号到23号,5天时间,尸体的腐烂程度在初步的法医检测时无法精确判断到哪一天。
“奚蕾案中留存在警局的DNA让梧山的尸体第一时间得到了确认,我们疏忽大意,未再用别的方式确认死者身份。譬如凶手带走脑袋带走指纹却忘了带走的陆平没有骨折的左手手臂,这本该是破绽。
“陆平杀了奚蕾以后,原本要远走高飞,这也是为什么邻居很早就看到他收拾行李的原因——这也误导了我们,让我们直到此时还以为陆平犯案潜逃,准备联合各单位下发通缉文书。
“但事实上,陆平早在准备逃走之前,就被安心荷找到。邻居证言里最后看到‘陆平’丢垃圾的那天,她看见的不是‘陆平’,是杀死陆平后伪装成陆平的安心荷,安心荷手里提着的垃圾袋,才是陆平——已经被电锯分尸后的陆平。
“当19号的唐景龙活着出现在别人面前,他就被动的帮凶手完成了完美无缺的不在场证明。凶手利用唐景龙自以为高明的手法,也利用警方的盲目自信,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完成了自己的杀人诡计。”
霍染因毫不在意的说出将自己连带批判在内的反思陈词:“事情到了现在,作案手法已经很明晰了。”
“确实明晰。”纪询不否认。
“那就剩下作案动机。”
他停了下来,走到窗边,看向黑沉沉望不尽尽头的山。
这些山将这座山村合围着,月色下密密麻麻像长了刺的栏杆做的牢笼。
从这里到宁市其实并不远,但山太深了,哪怕通了高速也需要四小时。这条高速是七年前修的,下高速到山里的那条漂亮的崭新柏油路则是两年前因为“村村通公路”的政策落实才终于修好。
修好了路,这附近几个小村子才做起了诸如罗汉松、茶叶之类的小生意,把日子渐渐过红火,逐渐与这个世界联系起来。
可从前都是没有路的。
面对这刺不破的黑暗,霍染因终于敛下眼,说:“安心荷杀唐景龙的动机,或者说这个村的女人合谋一起杀唐景龙的动机,则是……”
*
“我女儿……蕾蕾,是这么多年来,村子里唯一活下来的女孩。我们已经出不去了,只有她成功离开了这个村子。她带着这里所有女人的希望走了。但是唐景龙杀了她。他扼杀了我们的希望。”
“他要死。杀死我们希望的,都要死。
“我把他的头颅砍下来,最后把它们都掩埋起来。”
久久的寂静,预审问:“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没什么了。”安心荷,“速判吧,不用从宽,也不用律师。”
*
“她们没有路了。”霍染因平铺直叙,语气似乎没有起伏,“她们的人生在被拐卖到山中的时候已经夭折,这个村子对她们而言就是一个长满尖刺的笼子。她们本该千方百计的逃出去,她们也曾经这样做,但一如你晚上经历的,当时想要逃出去的女人被当成猎物,被追赶被嬉笑,再被推进坑里,不知是死是活。到了后来,她们就只能认命的呆在笼子里,呆得久了,这该死的恐怖的笼子也变成了她们唯一能栖息的地方。所以哪怕打开笼子的门,她们也已经没有能力也不敢再出去了。”
他想起奚蕾家中的那只鸟,他做出类比:“她们是笼中被折断羽翼的鸟。有些鸟死了。还有一些活了下来,活着和死了其实没有什么区别,甚至比死了还痛苦,因为她们一直在杀死自己的女儿,每杀死一个女婴,她们的痛苦和麻木就加剧一分。区别是奚蕾。”
“奚蕾不止是安心荷一个人的女儿,她从活下来的那一刻起,就成为村中所有女人的女儿。她是她们生命的延续,是她们的生命之灯,现在这盏灯熄灭了,她们无路可走。”
“只好犯罪杀人。”
第三十二章 解谜。
“因此你认为,一定是拥有如此强烈动机的安心荷她们杀了唐景龙。”纪询总结。
“对。”
“你说得很有道理。”纪询评价,“这样也不失为一种令人唏嘘的结尾吧:失去了希望的女人选择与剥夺她们希望的凶手同归于尽,唯有真凶之血才可消解燃烧在心头愤恨忧焚的毒焰。麻木的灵魂从旧的牢笼踏出,主动步入法律的囹圄。这样看,唐景龙他们也算废物利用。”
“但你不这么想。”霍染因陈述,继而忽道,“纪询,之前面对奚志高的时候,你的态度就很奇怪。你催促我赶紧把奚志高带走,是单纯不想让这些妇女受到二次伤害,还是那时你已经预见了后续的事情,预见她们是受害者的同时,也是犯罪者?”
刑警队长总是如此敏锐,他有一双看透人心的眼睛,仿佛无论一个人的心藏在胸腔的何处,藏得多深,都逃不过他的剖析。
坑底看见的奚志高的脸又出现在纪询面前。
那张脸从黑暗里浮出来,笑嘻嘻说:“还以为是我们杀了女婴?我们杀女婴干什么?”
纪询反问霍染因:“所以你认为,我想学波洛,在一番正义法理的内心纠葛之后,因同情犯罪者而选择不将真相说出?”
“你的所作所为仿佛如此。”霍染因语气平静,“但你要清楚,小说里的侦探只存在于小说。”
“哈。”纪询敷衍一笑,“古典本格里的侦探是推理世界里的神,也是缺乏过去、缺乏故事的旁观者和叙述者。而观众是人,人是不会和神共情的,所以作者总要设计些桥段,使侦探看起来像个人。现实世界里,哪有什么神啊。大家都是人,自顾不暇着呢,没那么多泛滥的同情心……”
他心不在焉,目光依然在程正的房子中逡巡。
他已经在程正的屋子里找了一两个小时,箱子、柜子、床板地窖都被他翻了个遍,连每个装东西的袋子都拆开看了,但就是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他要找的东西到底放在哪里……那个东西真的存在吗……还是一切都是他想多了……
他坐着,拿拇指关节轻轻揉着抽疼的额角,目光自然落在前方靠墙的大书桌上。
书桌没什么新奇的,一张很普通的办公桌上放着块玻璃板,玻璃底下压着少儿拼音,学前古诗,26个英文字母等图画手册,这些手册一本凑着一本,又多又厚,使得最靠外的册子都超出桌面,半掉不掉地挂在桌沿。
他进屋后第一时间翻找的就是书桌,他将书桌的每个柜子都翻开来检查过,里头除了文具纸张就是教材课本,没什么新鲜东西。
但他看着看着,忽然意识到自己漏了个地方没有检查。
他坐直身体,将手按在图画手册与书桌桌面的缝隙中,一点点摸索……半晌,他摸到了。
他站起来,将盖在桌面的大玻璃猛然掀起,再扫掉那些杂七杂八的图画册子,程正一直藏匿的东西,终于暴露!
霍染因诧异道:“……信?”
是信。
很多很多封信件,一封封平铺在办公桌的桌面上,藏在大玻璃与图画手册底下。这些信件年月久远,信封泛黄,于是那一个个写在封套上的女人的名字,饱经岁月,黯然失色。
纪询想要找的东西终于找到了。
整个案子的最后一块拼图拼凑完毕。
所有的谜面逐一对应,所有的谜底尽数揭开,但纪询意兴索然。这一切到底还是没有出乎意料。他把自己丢到椅子上,椅子发出呻吟,纪询不以为意,甚至恶劣地拿脚蹬地,用力晃着这快要散架的椅子。
他对霍染因说:“想听个故事吗?只说给你一个人听的故事。”
夜深人静。
寒凉的冬日里,连蚊虫都不见,外界的声音,外界的人,都被隔在门窗外,这间简陋的屋子里,只有他和纪询。
他们现在要分享一个只有两个人才知道的秘密。
“快点决定。”纪询催霍染因,“你不想听我就回家睡觉了。要你送我回家——你刚才自己答应的。”
霍染因挑了眉梢,片刻后还是缓缓下压:“听。”
他很好奇,想要知道,纪询在这个案子里,还看出了什么他没有看出的东西。
一切揭露,才是真相。
纪询把信都平铺在桌子上,这里的信分为两类,一类字迹相同,素白的封面上只有个女人的名字;另一类就显得五花八门,字迹也各不相同。
但有个共同点,所有信封套上,都既没有寄送地址,也没有送达地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