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伏第一天
邢岳没抬头,也没停手,“就没打算洗。”
“那怎么弄?”项海抬起眼看他,发现那对漆黑的眼珠被睫毛挡了个严严实实。
“扔。”
项海皱眉,衬衫是无辜的。好好的一件东西说扔就扔了,这也太...
“太浪费了吧!”
“那你说怎么弄?”邢岳终于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项海探了探头,下巴冲着被裹成哆啦A梦似的两个拳头,“我看这两只袖子顶多染了下半截,上面应该没事,前胸跟后背也是好好的。”
“所以呢?”邢岳猜不出这人在想啥。
“所以说,不用扔。改造一下,又是一件完美的衣服。”
“改造?”邢岳舔了舔嘴唇,“咋改造?谁改造?我改造?”他觉得这人脑子里缺的弦恐怕还不止一根。
“当然是我啊。”项海乐了。
切,这人又瞪眼睛了,可他一点也不怕。相较于先前那种滚烫的沉默,他更擅长应付这套来得快去得也容易的狗脾气。
这话说得邢岳都有点儿好奇了。他点着一根烟,看戏似的,“你咋改造?说我听听。”
项海盯着他手里的烟,“给我也来一根呗。”
邢岳就又抽出一根送到他嘴里,替他点着。
项海仰起头,深吸了一口。邢岳又帮他把烟拿掉。
吐出的烟雾飘散在夜风里,项海挺认真地说,“特别简单。就,把下面沾了血的袖子剪掉,再把毛边处理一下,不就是短袖衬衫么?不照样能穿么?”
邢岳眯着眼看他,确定这人还真不是在开玩笑。
“那要是这儿也染了呢?”邢岳指了指自己肩膀下面的手臂位置。
项海吸了吸鼻子,“那就把袖子都剪了。剩下的等冬天套毛衣里面,还能露个领子呢。”
邢岳听出来了,这绝对是胡说八道。
他想笑,又不能笑,心疼期还没过呢。可嘴上还是控制不住地问,“要是领子也染了呢?”
项海马上低下头,肩膀抖个不停。半天才扬起脸,面色微红,“那把领子也剪了!”
“就剩个褂子?”邢岳觉着自己就快忍不住了,“干啥用?”
项海的脸更红了,猛吸了口气,“留着,给你抬杠的时候穿!”
说完他再也绷不住了,笑得弯下了腰。
“操。”邢岳也瞬间破功,笑得烟都差点掉在地上。
一个人笑,很容易做到收放自如。笑着笑着没劲了,自然就停了。可两个人,就会产生共鸣,一个葫芦一个瓢,此起彼伏。甚至最初的笑点早已无关紧要,只要一个人呼吸间还有一丝笑意,马上就会成为另一人新一番的笑料。
就这样,俩人站在黑漆漆的楼顶,前仰后合地笑了足有两分钟。
神经病啊!还能不能干点正经事儿?
“操!别他妈笑了。”邢岳按了按眼角笑出来的泪珠,叼起烟,把项海的那一支又送到他嘴里。
项海也吸了一口,把烟雾吹向夜空。
好痛快!他觉得自己有好久都没这样痛痛快快地大笑一场了。
“走,去医院。”邢岳又把那支烟拿回来,伸手去拽那衬衫包裹的拳头。
“嘶!”一个没留神,项海从牙缝里吸了口气。
邢岳像触电一样松开了手。
一阵大笑麻醉了心情,竟叫他忘了项海的手还在疼。
于是他又安静了。
项海暗暗咧嘴,自己怎么就没忍住呢?好不容易把邢岳那一阵情绪岔了过去,这会儿似乎又回到了原点。
“邢哥,你刚才不是说,有问题要问我么,啥问题?”项海一边说,一边自己朝门那边走。
邢岳只能跟过来。
眼瞅着就要到门口,这才问,“很疼吧?”
“就问这?”项海回过头看他。
“不然呢?”
又来了!
项海就叫了起来,“疼!疼啊!哎哟疼死了!他妈的。”
邢岳盯着他看,忽然觉得,就,很想揍他一顿。
于是把剩下的半截烟塞他嘴里,“自己叼着吧。”然后走过去替他拉开门。
项海叼着烟,乐呵呵跨进走廊,门在邢岳身后关上。七层的声控灯亮了起来。
项海低着头下楼梯。没了双手的配合,走起路来重心多少有点飘,只能格外留神脚下的落差。
才下了几阶,他忽然站住,“我操?”
邢岳走过去,见那半截烟掉在了地上。
项海抬起头看着他,欲言又止,眼里一半尴尬一半难以置信。然后又低头看自己,接着又抬头看他。
邢岳明白了,挑起眉,“发现了?”
项海的脸唰地红了,“邢哥,你看见了不早告诉我!”
自己胸前的警号,胸徽,兜...全没了。
“告诉你什么啊?”看他那样,邢岳莫名地觉得解气。
“我衣服穿反了。”
“哦,”邢岳伸手拽了拽他翻进去的衣领,这时声控灯灭了。
他缩回手,咳了一声,灯又亮了。
“我以为你故意的呢,就为了抬杠特意打扮的。谁知道你们小年轻都咋想的,咱也不懂,也不敢问。”
啧,这人,真记仇!
项海白了他一眼,然后低头看自己,又觉得好笑。
他动了动肩膀,蹭了蹭脖子,嗤嗤地笑着,“我说那扣子,怎么半天系不上呢...”
邢岳也没理他,从旁边绕过去,继续下楼。
“哎邢哥,”项海叫住他,把衬衫拳头抬起来。
“干嘛?”邢岳回头。
“那什么,你先帮我解开,我把衣服翻过来。”
“...忍着吧!”
“不行,那多难看啊。不给咱警察队伍丢人啊?”
“黑灯瞎火的,没人看你。”
瞧他那头型吧。
项海皱起脸,“那也不行,磨,磨的荒。”
邢岳又走回来,站在他对面,“都磨了快俩钟头了,也没听你说难受。”
项海又忍不住笑,“没发现也不觉得难受,知道了,就,真磨的荒。”说着又把衬衫拳举了起来。
灯又灭了。
悉悉索索,邢岳摸着黑把衬衫解开,又一寸一寸地从项海的两只手上绕下来。
谁都没再发出声音,声控灯就一直黑着。邢岳这次才没有晕血。
可是接下来他又替项海犯难,这衣服该怎么翻?用谁的手?
他既想帮项海,又不想帮。既希望项海要他帮忙,又怕要他帮忙。既担心自己想太多让项海尴尬,又怕项海不想他尴尬而忍着自己的尴尬不说...
我滴妈,这一系列既对立又统一的矛盾体,简直复杂得跟俄罗斯套娃似的。
“邢哥,”项海小心地开口,“那个,要不,你到楼下等我?”他生怕把声控灯给唤醒。
“行。”邢岳二话没说就同意了,转身就走。
黑暗中,两人各自暗暗松了口气。
没想到邢岳这么痛快就答应了,项海觉得意外地轻松。
他跟邢岳的情况不一样。出门时着急,他警服里面是空心儿的。哪怕黑着灯,也会别扭。
听着邢岳的脚步声越来越远,他勾起两根手指,开始龇牙咧嘴地解扣子。
邢岳放轻了脚步下楼,成功地规避了每一盏声控灯。快到一楼时,抬头往上看,仍是漆黑一片。
离开了闷黑的楼道,他把衬衫搭在肩上,迎着风,又点了一根烟。
惊心动魄的午夜场已经散尽,看台上空空如也。只能从现场遗留的矿泉水瓶子,啤酒罐子,还有楼边被踏平的一片绿化带猜测,观众们应该都很尽兴。
那边地上是啥?一只拖鞋?还有半截腰带?
这日子都不过了还是咋的?
邢岳一屁股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夜风清凉,可他的额角却滚着汗珠。
积蓄了许久的冷汗这时才敢冒出头来,一波又一波,顺着鬓角,下颌,后背,拧成股地往下淌。
直到现在他都不敢去回忆刚才的一幕,很后怕。
如果两人都不是警察,他大概会照着项海的屁股狠踢一脚,然后骂他一句,“你他妈是不是缺心眼儿?”
一个人去硬抗两个自由落体的成年人,不是缺心眼儿是啥?
项海虽然个子挺高,身体素质也不错,可那一把小身板儿看着就没几两肉。巴掌大的小脸,瘦长的腿,能有几斤重?
李东兴和王霞就算再柴也是成年人。两个人穿成串儿坠下去,一个惊恐一个绝望。
这样的两个人会产生多大的力量?足够把第三个人也拉进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