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伏第一天
他喜欢花。在别人都看不见的地方,他还经营着一片花圃。那里是他的精神花园。
以前他经常做噩梦。
梦见不停地搬家,他背着书包,永远走在路上;梦见爸爸粗暴地从他手里抢走那只带米老鼠图案的铁皮盒子,把里面厚厚的一沓钞票掏出来,再把空盒子扔给他。他哭,可妈妈就在一旁看着,告诉他要乖;梦见自己紧紧挤在火车的夹缝里,脚下是咯噔咯噔的铁轨,耳边是呼啦啦的狂风;梦见黑暗中,那个让他无比恐惧的声音叫他过去看电视,电视屏幕上满是雪花;梦见自己光着身子,站在结了冰的江水边;梦见推开一扇门,里面的人眼神涣散,从胳膊上缓缓抽出一支针管递过来,莫名其妙地笑着让他也试试,于是他伸出手,结果发现面前只有一面巨大的镜子......
每次从噩梦中惊醒,他就会种下一粒花籽,然后用心去灌溉。花籽很快发芽,长高,抽出绿叶,开出五颜六色的花。
十年了,花圃不断壮大,挤满了他叫不出名字的花。
不像阳台里的这些,花期只有短短几天。在他的花园里,那些花儿永不凋谢。
继续做梦,继续种花。
只要够勤奋,那些鲜艳的颜色就会保护他,慰籍他。
可邢岳不是噩梦,而是他最缤纷的一场美梦。他的花园也帮不了他。
项海站在那愣了好半天,这才放下手中的喷壶。他去搬了张凳子,放在阳光下。
他坐在凳子里给吕松江打电话,告诉他自己即将去分局缉毒大队的事。
吕松江先是很意外,接着还是祝贺了他。跟陈章说的差不多,再三地强调缉毒警的危险性,以及嘱咐他千万不要意气用事。
项海又点上一支烟,默默地听着。直到电话那头说,让他周末带着邢岳一起过来,大家一起吃顿饺子庆祝庆祝,他这才问,“吕叔,我有个问题一直想不明白。”
“你说,有人天生就会犯罪么?”
吕松江被他这个没头没脑的问题问得一愣,“这个...我不知道,不过我觉得,应该没有吧。你问这个干啥?”
项海没答他,却继续问道,“那吕叔,你说...犯罪会遗传么?”
电话那头顿时安静了。好半天,吕松江才叹着气说,“小海啊,你,你别再钻牛角尖儿了!”
“你这孩子,就放过自己吧。”吕松江的声音有些抖,“你是个好孩子,你说你怎么,怎么就不能痛痛快快地...”
吕松江的话没说完,大概是觉得怎么说都不合适。
项海吸了口烟,靠在椅背上,长长地吐着烟雾,“是啊吕叔,你说,我咋是这么一个人呢...”
“小海啊,你听我一句。人不能无限制地往心里装事儿,会憋爆炸的。你得学着往外倒一倒,啊?”
“行,”项海答应着,他不想让老所长担心,“我试试。”
“小海啊,要不你回来住几天吧,正好我和你刘阿姨都挺想你的。”吕松江听出了他的敷衍,于是更担心了。
“嗐,我没事儿吕叔,你放心吧。”项海笑了起来,“真没事儿。我周末回去吧,回去吃饺子。”他这会儿也有些后悔了,不该跟吕松江说这些。
好说歹说,总算挂断了电话。
可下一秒,邢岳的电话就打了进来。
“你挺忙啊?”邢岳的语气有些不满,嗓门挺大,“给你发消息也不回,打电话又占线,耍大牌呢?”
电话里传来“嘭”的一声,像是关了车门,邢岳的嗓门也降了下来,“算了,先不跟你计较了。你准备下班吧,我现在过去接你。”
“邢哥,我已经回家了。”
“我操?啥意思?不是说好了等着我去接你么?”
项海咬了咬嘴唇,看样子周勋还没跟邢岳揭底,但他不想再等了,“邢哥,我想,跟你坦白个事儿。”
“坦白?”邢岳笑了一声,“是表白吧!”
“......不是。就是坦白。”
“哦,那你等会儿,我大概十五分钟能到。”
“不,不用了邢哥,我就在电话里坦白吧,就现在。”项海怕等会儿见着邢岳,自己就什么也说不出口了。
“那你说吧。”邢岳静静听着。
“......”
“说啊!”
“......”
“啧,不说我挂了?”
“别挂!”项海深吸了口气,“邢哥,我,我爸妈都吸毒,我爸还贩毒,后来被判了死刑。我妈,据说是没钱了,还得了病,最后走投无路,跳江了。”
终于说出来了。
电话那头,邢岳问他,“你跟我说这些干嘛?”
“啊?就,就是,觉得你早晚也会知道,所以...”
“项海,”邢岳直接打断了他,“说实话,我现在对你非常的失望。”
项海的心凉了。
“首先,作为一名警察,你连‘坦白’的定义都没弄清楚。坦白是指犯罪分子对其犯罪事实的主动供认和交代行为。你是犯罪分子?你有犯罪事实?你他妈瞎坦白什么呀?”
“我那有几本刑法学和犯罪学的基础理论,建议你有空好好学学。对自己要求严一点儿,别成天吊儿郎当的。”
“......”
“其次,你用了‘坦白’这个词,就是既看轻了我,又看轻了你自己。”
“对此我很不高兴。因为我个人很看重这个,希望你也能重视起来。”
“第三,这事儿我早就知道了,周勋也知道。以后肯定还会有更多人知道。”
“爱谁知道谁知道。你藏不住,但也用不着整天拿着大喇叭四处宣传。”
“你是你,你爸妈是你爸妈。这年头,谁还没个不靠谱的爹妈?”
“最后,你他妈不理我,自己在这瞎琢磨,这已经是第三回了,我都给你记着呢。”
“所以说,项海,我对你很失望。你现在还有啥好说的?”
“......”
“没有?那我挂了!”
“哎,有,我有。”
“说啊!”
“邢哥,我想你抱我一下。”
第六十七章
邢岳觉得自己现在的脾气是真好,跟条老狗差不多。
一进门见项海张着手,他二话不说就投怀送抱;项海说邢哥你就别骂我了,他就马上闭嘴;说亲一下,就乖乖凑过去;又说想亲他眼睛一下,就主动低头,都不用瘸腿的男朋友踮脚尖儿。
哪怕项海对他说“谢谢”,他很不爱听,竟然也忍了。
唉,卑微啊,谁叫岁月不饶人呢。
人家年纪轻轻,有大把的青春大把的机会,而自己只会有大把的白头发。
况且他这辈子只打算谈这一场恋爱,所以说就别较真儿了。凑合凑合得了。
抱够了,项海抬起脸,轻轻叹了口气,“邢哥,我现在觉得自己还挺幸运的。”
“你当然幸运了!”邢岳勾着他的肩,吊儿郎当地虚着腿,“你看你,小小年纪就找到了真爱。再看我,都这么大岁数了,就找了你这么个玩意儿。”
“操,”项海乐了,“我是什么个玩意儿啊!”
邢岳也笑起来,“你就是个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玩意的玩意儿。”
“那邢哥你如此优秀,咋还找了这么个玩意儿呢?”
“被勾搭了呗。”邢岳笑得肩膀直颤,“要不咋说你是个狐狸精呢。”
项海甩开他的胳膊走了,“差不多行了啊。”
邢岳这才换上拖鞋进了屋,“你咋不开灯呢?”
这时候窗外的光线已经暗了下来,项海家里只有厨房的一盏小灯朦朦地亮着,光线弱得几乎跨不过厨房门口。
“哦,我习惯了。你把灯打开吧。”项海说着自己先点亮了厨房的顶灯。
邢岳把每个屋里的灯都摁着。这是他的习惯,进门就开灯。他觉得这样的屋子才不显得冷清。
点完灯,他去厕所洗了手,又回到厨房,“咱们出去吃还是叫外卖?”
项海已经打开了冰箱,“我来做饭。”
“能行么?你这腿脚。”
项海扒着冰箱门,琢磨着做什么好,“我手不是好的么。”
“那我帮你。” 邢岳兴奋地搓了搓手。
“就做一个...小炒肉,凉拌苦瓜,再加一个丸子粉丝汤,行不?”项海回过头问他。
“太多了吧......”他嘴上这样说着,心里却在拼命点头。
项海就没再征求他的意见,取出各种材料,麻利地准备起来。
“那我干啥?”在旁边看了一会儿,邢岳觉得自己有点多余。
项海才把淘好的大米倒进电饭锅,正摁下盖子,就给他安排了一个活,“邢哥你按一下电源吧,就是那个‘开始’按钮。”
“哦。”邢岳走过去,“嘀”的一声。然后他就站到了一边。
帮忙这种事儿,心意到了就行了,添乱就免了。
项海开始切菜,动作相当熟练。刀刃破开食材的经络,声音急促且清脆。手边垒起的菜丝粗细均匀,长短齐整,连肉片的厚度都是统一的。
“你慢点儿,别切着手。”邢岳在一旁就像在看魔术表演,眼花缭乱的同时又担心魔术师穿帮。
“不会的。”项海的手速没变,也没抬头。
“你别是为了在我面前炫技,咬牙硬撑呢吧?不至于的,真的,就算你切得跟手指头那么粗,我也不笑话你。”邢岳挺诚恳地说着。
项海终于抬起头。他的刘海有些长了,用手背撩了一下,笑起来,“谁啊谁啊?这都是基本操作好么?我现在就算闭着眼睛也切不到手,你信不信?”
邢岳愣了一下,才说,“我信,你可别闭眼睛。”
于是项海的注意力又回到了砧板上,垂下的发丝随着他的动作颤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