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墨墨涂
他面前的电脑屏幕停留在邮箱界面，白景聿的手指机械性地浏览着这些年他和邵东承的邮件。
从数年前的学术交流到其后的会面约谈，作为晏江大学的名誉教授，年近五十的邵东承到现在都保持着互发邮件这样古老的互联网联系方式。
他的语言措辞停留在文字上，看起来永远温和礼貌，就算面对着的是白景聿这样一个年龄上可以当自己学生的后辈，他也从来没有展示出半分对他的看轻过。
白景聿无法想象这个做事待人滴水不漏的教授到底隐藏着什么秘密，值得他不惜用自毁的方式炸了自己的实验室。
终于他从椅子上直起身，停留在键盘上方许久的双手微微动了动，面对着邮件编写界面，缓缓敲下了一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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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的医院寂静无声，无论外面的温度有多么燥热，在这样一个常年恒温恒湿的地方来说，隔绝了外面暑气的同时，似乎也隔绝了一些人界该有的生气。
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医院一到夜里总是会觉得凉嗖嗖的。这不是那种因为空调温度调太低了的体感凉，而是一种时不时从后脊梁骨一路攀升的诡异阴凉。
时间刚过十二点，护士台新来的值班护士眼睛瞪得老大，在第无数次战战兢兢地回头后她终于忍不住把椅子转个向，缩在角落背靠着白墙，借此来获得一些可怜的安全感。
没过多久，她面前的玻璃门很轻微地晃了一下，很不起眼地隙开一条缝，随后门又轻轻合上。
彼时宋寻正在她身后悄无声息地穿过走廊，在路过门厅的方向时下意识往玻璃门的方向看了一眼。也只不过是那么一眼，随后他便默默收回目光，从走廊尽头的安全通道一路往负一层走去。
负一层的通道狭长又幽深，尽管冷白色的光源彻夜通透着，但周围的一切依旧散发着令人感到诡异的氛围。
宋寻一身白大褂，修长单薄的身形缓缓走过长廊，尽头那里似乎有人在等他。
在走过一个路口的时候，宋寻默默地说了一句“跟我来”，随后头也没回地径直往前走。
安全通道上方的监控探头始终只照到他一个人的身影，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此时这里不止他一个人在。
走廊的尽头，是医院的停尸间。
沈殷的尸体在化验结果出来之前一直被保管在这，冰冷的不锈钢板床端端正正摆放在门厅中央。
这里的温度极低，就连宋寻进门时都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他站在门口，看着那具尸体，随后默默侧身，让开了一步距离。
一阵阴风悄无声息地从他面前经过。
“想要和自己告别的机会只剩下最后一天了，明天尸体就会被火化。”宋寻叹了口气，淡淡道：“有什么想说的话，就现在说吧。”
他的语气很淡，说话的同时往房间里走了几步，尽可能地在避开走廊监控的范围。整个停尸房看起来只有他和一具尸体在，但宋寻的内心并没有感觉到慌乱和不安。
他身后跟着一只鬼魂的残念，那是沈殷最后的一点力量。
“我知道你肯定还会再来找我一次的，这几天我一直在等你出现。”宋寻一边说着，一边在角落里顾自点亮了一盏长明烛，青色的火光幽幽燃烧着，在长明烛的加持下，沈殷的身形看起来更清晰了一些。
它默默看着宋寻，又看了一眼不锈钢板床上自己的躯体，终于叹了口气。
“你去过了？”沈殷问。
“去过了，有人在那里藏了一块巨大的晶体，我在那里看到了和你一样的生魂。我猜测那块巨大的晶体就是你所说的，可以给生魂不断供给的能量体。”宋寻道：“但是不知道哪个环节出现了问题，我在离开的时候可能被邵东承发现了。我没想到他会用这么极端的方法抹掉证据，在这件事发酵之前，我希望你可以告诉我更多的实情。”
沈殷的语气迟了一下道：“……你说的晶体是什么样的？”
宋寻根据自己的所见简要描述了一下，在这个过程中沈殷的面色逐渐凝起来。就算它现在只剩一缕随时会消散的魂，宋寻依旧可以感受到它越来越低沉的情绪。
末了，沈殷缓缓道：“没想到邵东承居然还把‘那个东西’带出来了。”
宋寻道：“白景聿曾经找到过一个拥有过鬼童的证人，叫刘安诚。他曾经提起过一个叫‘黑糖’的东西可以维持鬼童在人界的力量。我猜测我看到的就是‘黑糖’的源头。”
沈殷站在自己冰凉的躯体旁，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虽然它现在的能量已经微不足道，根本无法凝成实体，所以就算伸出手也什么都触摸不到，“没错，就是这个东西制造出了鬼童……邵东承骗了你们，其实他早就想把这个东西占为己有。宋寻，当年那场事故，我不是意外摔下裂缝的，是被他故意推下去的。”
宋寻的心脏咯噔一下。
第92章 亡灵远去的方向
停尸房的冷气倒逼着让人止不住地冷，然而宋寻却在这样的环境下越发觉得内心激烈起来。就像一道刺眼的光企图撕裂翻滚的乌云，这个过程让人心焦，却也无比迫切。
“这么说你是被杀的。”宋寻喉结微动，“杀你的人是邵东承？”
“没错，应该来说杀我的人是那次科考结束之后Ouroboros还活着的那些成员，邵东承只是他们的主谋。”
沈殷尽可能靠近长明烛，青色的火焰在它的虚影上投下一道诡异的影子，“当时参与科考的一共有十个人，我们在巨型地缝里发现了这块巨型晶体，并在那边找到了依附在周围的生魂……那个地方，我们称之为地狱的裂缝。”
在宋寻的屏息凝神中，沈殷继续道：“那个地缝其实是一个断层的空间，而这块晶体持续散发着特殊能量。因为当年的技术原因，那块巨大的晶体无法带回，于是当时我们就敲下了一部分碎片回到实验室。通过这块碎片，实验室研制出了可以让濒死的人继续维持心跳，但是灵魂通过晶体暂时进入另一个世界的办法。我们给它起了一个名字叫封魂坠。但是实验尚在开发阶段，需要大量活人作为实验……所以，这项工作始终处在秘密执行阶段。”
宋寻想到了医院地下室里那些装满了死胎的罐子，终于闭上眼深呼吸道：“后来呢？”
“但是我们同时发现了一些棘手的问题，就是碎片一旦离开母体后力量就会逐渐消失。所以邵东承就起了把晶体整个搬走的念头。”沈殷道：“于是科考队内部出现了分歧，一半人认为这个暗能量巨大到现今科技难以掌控，稍有闪失人类会遭到反噬，于是想把它重新封回地缝里。而另一半人……则想把它据为己有。”
“我没猜错的话……邵东承站在了那一半人里面？”宋寻问道。
“没错，两派人吵了好几次，终于到了争执不下的地步。于是当时已经陷入癫狂的邵东承起了杀心……到最后，我们打算阻止他们开发晶体的消息泄露了出去，于是他趁一次近距离考察的机会派人把我们几个人推下了地缝。”
沈殷惨淡地笑了笑，“但是他没想到我们并没有死，而是跌入了一个完全与时间隔绝的空间里。那个地方就像是一个被世界遗忘的角落……没有日夜更替，没有时间流逝，更没有声音，只有无尽的黑暗。”
“我不知道被推下来的一共有几个人，最初似乎有五个，但是渐渐地有人疯了，有人互相残杀，唯一一个和我一起留在原地等待的人在漫长的煎熬中选择独自前往未知的方向……他说想去寻找出口，但是我再也没有看到他回来过。最后只剩下了我一个人在这个地方，终于在一次地壳运动中我等来了空间出现裂缝的机会，然后我走出了这个地方。”
沈殷笑了笑，虽然这个笑在别人看来异常诡异，但宋寻依旧忍不住走过去坐在了它的身旁，就像当年在大学时期两人并肩坐在天台上说话一样。
沈殷继续道：“我原以为我能回到正常生活，但是从地缝出来后我发现自己已经不能算是个人了，甚至连鬼都不能算。你们都老了，只有我还是当年的样子，我就像是一个被世界遗忘了的东西，游离在时间以外的地方。而这一切，都是拜邵东承所赐。”
宋寻道：“所以你想到了复仇。”
“没错，但我没有直接杀了他们，而是让他们一个个体会到了灵魂无法安息的痛苦。我知道我的力量太薄弱，如果要让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的话，我必须要制造一个可以吸引到所有人目光的办法……好在我已经做到了。”
宋寻皱着眉头道：“晏江的连环杀人案侦破工作终止在了你这一步，邵东承一手遮天，已经抹掉了很多对你有利的证据。但是你知道……以白景聿的性格，他不可能不继续查下去，甚至这件事已经波及到了他自己。”
沈殷缓缓低下头，愧疚道：“对不起，把你和白警官扯进来是我不得已的做法。”
长明烛缓缓燃烧着，灯芯越来越短，宋寻回过头时，看到沈殷的影子已经几乎透明了。于是宋寻终究无奈地摇了摇头，“虽然我并不想让白景聿涉足如此危险的局面，但是我知道我阻止不了他。既然这样的话……我会选择和他站在一起。这件事，我们不会善罢甘休。”
“我知道我没有选错人，我对我先前所有的试探说一声抱歉，请你原谅我。毕竟我已经没有任何可以回旋的余地了。”沈殷笑了笑道：“老同学，我的时间不多了……你最后再送送我吧。”
“……好。”宋寻缓缓起身，托举着长明烛一路缓缓走到窗口。
这间停尸房属于半沉降式，东面有一扇透气用的窗子直通外面的空地。于是他缓缓拉开窗，回头看了一眼沈殷。
“最后一个问题，你知道是谁杀了你吗？”
沈殷缓缓摇头，“我最后一次有记忆就是在远东工业区附近，我被人从身后偷袭，然后晕了过去。等我再次醒来时，已经是鬼魂的状态了。”
它淡淡地看了一眼自己的躯体，然后朝宋寻鞠了一躬。
“谢谢你听我讲完这些事。”
随后它从宋寻手里接过长明烛，轻盈的魂体飘出窗外。宋寻只感觉一阵阴风吹过，长明烛缓缓消失在远处黑暗的尽头。
宋寻突然有一种脱离感，他强撑着桌角，尽可能让自己稳住。隔了好久，他才终于直起身体，一步一步走出地下室。
一夜挣扎，沈殷的话不停地在宋寻耳边徘徊，梦中那些纠缠着他的亡灵仿佛找到了宣泄口一样在宋寻周围哭泣，企图用那些哀嚎来诉说自己的委屈。
宋寻明知道自己身处梦中，却无法让自己醒来。
梦魇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于是他终于坠落在梦境最深处，直到外界强烈的干扰使他剥离出来。
宋寻睁开眼，窗外已经大亮。实习生严��一脸担忧地望着他。
“你怎么了宋老师？我看你不停地冒汗才把你摇醒了……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没事，我值夜班总是容易做噩梦……”宋寻直起身靠在椅背上，长长地深呼吸道：“现在几点了？”
“快八点半了。”严��指了指旁边的桌子道：“你手机震老半天了，好像有人找你。”
宋寻“哦”了一声伸手把手机勾过来，看到了白景聿一连串的未接来电。他刚想回拨过去，就看到又一个呼入电话紧随而来。
于是宋寻按下接听键，“喂……”
“喂喂喂？你总算接电话了，夜班结束了吧？我在你们医院门口，过来接你下班，你快下来吧。”
宋寻在一串“嗯……结束了，好……好……你等我一下”中挂断了电话，抬头朝严��看了一眼道：“那……我先回去了。”
“好的老师……”严��探着头指指窗外道：“来接你的……就是那辆车吧？”
宋寻顺着对方的指引望过去，果然看到那辆熟悉的车正招摇过市地停在医院大门口。看到这，宋寻内心生出一种无缘由的踏实感，他淡淡一笑，朝严��点点头。
“那个，宋老师……”
在宋寻即将走出办公室时他突然被严��叫住，脚下的步子顿了一下，宋寻回头望向严��道：“还有什么事？”
严��站在窗口腼腆一笑，这个一米八的大个子男生在面对宋寻的疑惑时居然还有一点扭捏。宋寻不解地看着他，却只听他道：“宋老师，我来医院实习这么久都没怎么见你笑过。但自从白警官出现后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你比以前要开心多了……我不管你们之间经历过什么，我只是想说……宋老师，希望你以后也能像现在这样多开心一点。”
严��把两根手指比在自己脸颊上，强行笑出了一个大大的酒窝。
宋寻惊讶之余不禁笑出了声。
“对对对，就是这样！”严��比了一个耶，“宋老师你笑起来气氛就轻松多了。”
“是么，那我以后尽量多让你们感觉到轻松一点……”宋寻微微点头，随后和严��道别离开。
盛夏的太阳很毒辣，从医院出来的时候强烈的阳光照射在皮肤上，让人有一种很不舒服的灼热感。
然而对于宋寻来说，刚经历过一夜的煎熬，冰冷的内心在触碰到阳光时终于得以感受到一丝属于人间的炙热。
医院门口熙熙攘攘，无数人的情绪交织在人间，原来活着的感觉是那么真实，就连爱与被爱的感觉也显得那么热烈和鲜明。
他下意识地望向西方的天边，那是亡灵远去，直到最后消失的地方。
白景聿摇下车窗，朝宋寻挥着手，“早上好，亲爱的宋医生。”
“嗯，早上好……”
我的爱人。
第93章 交换条件
副驾驶车门拉开又合上，宋寻扣上安全带，抬头看到白景聿刚阴沉着脸放下手机，抬头便朝自己如沐春风地笑了笑，便柔声道：“今天这个点怎么有空过来？”
窗外的阳光刺眼，白景聿戴着副墨镜。宋寻看不到他的目光，但是本能地从对方的面部肌肉线条判断出对方的眼睛正眯着一条弯弯的缝。
“刚下夜班，今儿特地调休一天，专程陪陪你不行吗？”
“看你这刚熬过夜的脸色，确定不是自己想休息吗？”宋寻侧过脸，眼睛一眯道：“你没跟我说你昨晚上夜班……是临时被叫去的？”
“这不是你不在家，我一个人心里装着事儿也睡不踏实，所以干脆去单位加班了。”白景聿打了个呵欠，“我现在困得很，这你可得给我负责啊，都怪你害得我现在没法一个人睡觉。”
白景聿说着朝宋寻笑出了标准的八颗大门牙，他这个人平时习惯了八面玲珑，只要他愿意，无论前一秒面对工作时脸色多阴沉，有需要的话，马上就能掩盖掉自己身上所有的阴霾和戾气。
除了面对宋寻以外。
白景聿看到宋寻是真的开心，恨不得立马抛开所有琐碎和杂念和他双宿双飞地做任何事。
在此之前那对自己这样的想法只能压抑在内心最深处，直到终于把对方据为己有之后才敢肆无忌惮地展现出自己真实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