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织音
见程如清忧心自己,程如一拍了拍她手背刚欲出言安抚,唐珍却忽然上前搂住程如清腰身,还把她整个拎了起来,吓的程如清连忙蹬腿。
程如一也十分不解,惊讶起身去拦:“姑娘你这是干什么?”
唐珍把程如清放道一旁低声道:“这小妮儿,还有心思管别人?自己身子还弱得要命呢,给我回去休息,这儿用不着你帮忙……”
见兄妹二人神色各异,唐珍连忙清了清嗓子又解释道:“唐珠是我队友,为了这小妮命都不要……就算看在唐珠的面子上,就算是多管闲事,往后我也得护着她。”
听见已故爱人的名字,程如清有些神色黯淡的低下头去,程如一闻言却觉心中乌云霎时开阔了些许。他心说毕竟自己总不能带着程如清跟严况去流浪吧?这样的日子太不安定,若是妹妹能留在巴蜀,还有唐珍照顾或许更好些。
“大嫂……”韩凝的声音打断了程如一的思绪,只见他凑到自己身侧犹豫不决道:“有件事,我……”
见韩凝支支吾吾甚是为难的模样,程如一习惯性勾唇笑笑,伸手搭上对方肩膀道:“不知当讲不当讲?无妨,想讲就讲又不是外人。”
韩凝思索一番,又道:“大嫂,那我想先问你个问题。”
程如一点头,韩凝才对着手指小声道:“大嫂,现如今我已知晓你的名字和……过去的事。我知晓你曾是状元后来却下了狱,也听了许多有关你的话本和闲谈……”
程如一坦然道:“对啊,我这个朝廷钦犯可是给你大哥和你爹添了不少的麻烦。”
“但是……但是!”韩凝闻言,还以为程如一是生气了,急忙解释道:“我韩凝结交人从不靠听闻!大嫂你人很好!如果没有你跟我大哥,我哪里还有命在……小乐的仇我也根本就报不了的……我只是想问,过去那些事,那些你被诟病的事……”
韩凝有些惴惴不安道:“有些事,我怕叫你知道了难过,又怕……”韩凝言语间目光不自主的瞥向院外道:“怕换个人来说,你可能会更难过……”
此刻院里,韩绍真正挨着严况说话,程如一也不知韩凝话中所指的“换个人”是指韩绍真还是严况。但程如一心说,如今还有什么事是能让自己难过的?韩衙内在自己眼里也不过是个孩子,许是韩凝在京里听见谁痛骂自己这“黑心状元”,而心里在替程如一打抱不平罢了。
于是程如一点点头带着哄劝的语气道:“哎呀放心啦……过去的事我早都不在意了,你想说什么就说吧,不用怕伤着我。”
“嗯……”韩凝却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面色严肃非常的从怀里摸出一个已经拆了蜡封的信笺。
原本还当此事寻常的程如一,却在看清那蜡封的模样时顿觉后背一凉!韩凝将信笺递到自己手中的瞬间,程如一更是手腕一颤。
韩凝道:“大嫂……这是何彦舟的遗书,我从我爹那儿又偷偷给你顺过来的,你、你快点看……”
还不等韩凝说完,程如一早已拆开信笺,信纸上字句密密麻麻,字迹也的确让他感到熟悉。他阅读翻看,神色却愈发难看……韩凝也搓着手心看起来十分紧张,而程如一却不知从中读到了什么信息,手上一抖,险些把那遗书掉进火盆里!
韩凝连忙伸手帮忙接住,然而程如一正值心绪大乱,院外却忽来几声惊呼!
“师兄!”
“况儿!”
原本一言不发听着韩绍真念叨自己的严况,竟是当众呕血昏阙了过去!
“况儿……况儿!”韩绍真神色错愕将严况揽在怀中,一双手颤抖不已替他抹去嘴角血迹,下意识高声喝道:“快!快请郎中来啊!”
众人立即围成一团,程如一反倒被挤在最外围,送药回来的李三娘一见如此情形,连忙上前扣住严况手腕,随即并指点封心脉又从怀中摸了颗药丹送入严况口中。
林江月惊道:“不好……师兄根本咽不下去……!师兄他这是怎么了啊!”
梁战英见状红了眼眶强忍泪意道:“其实我此次前来并非巧合,实在是有件要紧事想同师兄确认……”
“可现如今看来或许不必确认,大抵是真的了……”
第134章 月影残晖
入夜时分,整个唐门上下一片静谧。常年不散的阴雾今夜竟也识趣般消匿无踪,暮色星点闪烁,月色如水,迎风漾开层层涟漪。
程如一跪坐在床边,手拄侧脸目光呆滞的盯着榻上昏迷不醒的严况。
旁人都被他又哭又求的给撵了出去。韩绍真是最厉害的“钉子户”,他好说歹说众人又帮着求情,韩绍真才允准他独自守着严况一晚。
静中甚至透着些许冷意,程如一打了个寒颤,缩紧了身子去给严况掖被角。此刻屋内没点灯,他借着月色半看半勾勒着严况的面貌,猛然间才发现,这人与初见时比较几乎是换了一副面貌。
严况尚在诏狱时,眉间常锁着愁云淡雾,一张死人脸吓得自己不敢直视,可他脸颊饱满面有血色,气质锋利轮廓却协调方正。
可如今他竟如此消瘦苍白,像是只剩个高大的框架。程如一想伸出手去摸摸严况的侧脸,刚要触上,却被对方忽然发出的气声打断了。
程如一连忙缩手,看着严况皱了皱眉头随即缓缓睁眼,心说李三娘还真是神人,说他今晚会醒便当真会醒。
严况脑子里还脑中混沌脏腑生疼,双眼彻底睁开的一瞬月光占满了视线,虽只有轮廓剪影,他也清楚眼前人是谁。
“程如一。”他唤,程如一应了声却不讲话,严况只瞧得见对方肩膀一抽一抽的,他撑床起身刚要伸手,却被拦了下来。
程如一轻轻拨开他的手,开口便是压着啜泣的笑声。
“为什么?”
笑了几声过后,程如一没头没尾的问上这一句。严况心中隐隐发觉不对,程如一却又自相矛盾道:“罢了……大人不必开口,且听就好。”
严况不明所以,却听程如一吸了吸鼻子自顾自道:“当初在上京城时我就在想,严大人你怎么就真的辞官了……最初我还以为你只是说笑,可当若娘说你当真辞官时,我却还在心里嘲讽……说怎么连我死都得不到的东西,别人却能轻易就放手?可是我又想不通,你辞官就辞官,为何这么执着一定要放了我?!难道这就算是对我‘罪大恶极’的惩罚?”
听程如一忽然提起往事,严况更加摸不清状况,只是刚刚醒来,沉疴作乱的身体容不得他立即便有气力细细询问,只得皱着眉听程如一继续说。
程如一搓了搓肩膀摊手吸了吸鼻子道:“那时我什么都没有了,再也翻不了身了……让我活着就是最好的惩罚。如今想来,若是死前能帮到你跟韩相公,其实也没什么不好……反正横竖已是烂泥一滩,怎么就不许我烂在那乱葬岗的泥地里?就连我想乞讨要饭你也不许……严况,你怎么就这么霸道?”
他说这话时,语气调侃轻松,呼吸却愈发急促。严况看得出他冷,想伸手过去替人取暖,程如一却蓦然站起身来,忽地拔高语调笑道:“那时候我想,你一个朝廷走……栋梁,想必平时得罪的人不少,跟着你的话,估计也能早点解脱吧……那行,老奴就陪严大官人,陪……陪一段路……”
严况实在听不下去,忙道:“程如一,你在我心里;
“严大人,你别讲话……我求你。”程如一即刻打断他,像是怕极了听见对方的声音,他担心严况开口,连忙又道:“这一路啊……严大官人,严况!你又何必对我这么好?不需要啊,我程如一,的的确确明明白白就是个烂透了心肠的混账!我该死该杀该千刀万剐,与你究竟有什么相干?!你护我救我……一次次的,差点死在我眼前……你、你……”
程如一哽咽艰难道:“我当时就在想,你这个人,你是不是……有病?”
严况只觉心头猛然一沉。
程如一微微转过身来背着窗外月光,不叫对方看见自己表情,严况却已然看透了他心思。
此刻程如一沉默不语,可严况却又说不出话来了。
他知道了……严况心下暗道一句,眉心一紧微微阖眸。
严况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心虚与无措,最初的程如一总有自暴自弃的轻生念头,自己故而将此事瞒了一路,每次可能暴露时他都竭力去掩盖,嘱咐知晓真相的人不要声张。
但这一次,他昏迷得没有征兆,也来不及交代。
许是真正油尽灯枯了吧。可是程如一……
程如一也忽然再度开口道:“嗯,原来你是真的有病啊……所以,这才是你辞官的真正原因吧……”
他抑制不住哀恸情绪,终于悲声垂首道:“严况……严大人啊!你!明明都没几天活头了,还要这么天南海北的折腾,你还真是怕自己死的不够快啊……!”
“可既然,既然你都快死了……你为什么还来招惹我……”
程如一抱臂蹲在地上,月色寒水裹在身上冻得他哆嗦又哽咽,他抽噎着小声喃喃道:“你说……你说话啊……为什么还来……”
“招惹我呢……”
作者有话说:
小更一下,周四更新大章节w
第135章 岔路求道
月光倾洒入户,程如一瑟缩着蹲在窗前。银白清辉下迎风颤动的影子看得严况心中绞痛,他下榻去想给人添衣取暖,程如一却猛然起身步步直向后退去。
“你别过来……严况,你别过来。”程如一迫使情绪渐渐平复,抿唇强压着喉头的哽咽,将一场嘶声力竭的哀泣硬生生憋回肚子里。
严况沉默了半晌,最终只开口道:“抱歉。”
“别……”程如一道:“说这种话,我听了怕是死都不能安心……你啊……已是这世上待我最好的人了,还谈何抱歉……”
“况且真正该说抱歉的人,是我。”程如一吸溜着鼻子背过身去,低声却又坚定道:“严况,我要走了。”
程如一的话让气氛几乎凝结到冰点,严况不解其意却又不敢贸然上前,刚想开口,程如一抢先道:“你知道的……我本就是个黑心肝的,还是个天煞孤星……”
严况隐隐察觉不对,顾不得旁的,直接上前捉住了程如一手腕。
程如一下意识挣扎了几下,心说果然病阎王也还是力大无穷啊……最终只能无奈破涕而笑道:“严大人还不明白么?你要听好话呢,那就是我这生来人不详,离你远些或许更好……若要我说难听的……”
他顿了一下才道:“就是我不想伺候了。”
严况心尖猛地一颤,抑制不住咳嗽了两声,程如一咬牙道:“难道不是么?现如今你的父兄同门尽皆在此,应当用不上再劳烦我这个外人了吧?”
见严况还是眼中不舍,执拗的不肯松手,程如一只得软了语气道:“那算我求你……真的。”
“程如一……”严况第一次唇齿颤动的唤他姓名,程如一先是沉默,随后却突兀的笑了起来。
他道:“严大人……你别怪我食言,也别怪我……别怪我做出这样的选择。我是真的害怕……我怕,怕哪天醒来,你就躺再我身边……变的冰冷僵硬,再也醒不过来,就像当初的我娘一样……我真的害怕……真的害怕……”
程如一浑身颤抖着,语调一转又带了些疯癫:“还有……你以为我是什么好人吗?当初支撑着我一步一步爬进上京的……可从来不是什么希冀愿景!读书治国?我呸……!我只想要荣华富贵权势倾天!把那些轻贱过我的人统统踹下地狱!你知道吗?支撑我苦读,支撑我跋山涉水去往上京城的每一步,都是恨,是妒……是能以权利为刀斧手刃仇人过往的快感!倘若不想着这些,我都不知道我怎么过得来……你听清楚了吗?我就是这样一个俗人、恶人,失去一切才不得不跟着你混口饭吃的孤魂野鬼!而今你这阎王就快转正了,那我这做小鬼儿的,还不许散了么……”
程如一说罢这番话,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他想再说点什么都说不出了,只低垂着头长长短短的吐着气。
恰逢窗沿寒露积水凝汇,忽地砸落窗纸。
严况沉吟半晌才道:“真的要走?”
程如一缓回些力气,仍旧坚定道:“真的要走。”
严况阖了阖眼渐渐睁开,呼出一口憋在心头的浊气,像是放弃了一般缓缓松手退开道:“什么时候?”
“即刻。”
“可出了唐门就是荒郊野岭,夜深路不好走。”
程如一缩回手望向窗外:“月亮够大。”
“那我送你。”
“那你……多穿几件衣裳。”
……
今夜倒是难得的月明星稀,天幕低垂,宛如流淌在头顶,银河星波荡漾层层银泽,光与影接连到天际,像是铺就了一道通天路,仿佛只要顺着目之所及一直走下去,便能身登凌霄九天,摆脱尘世疾苦,生老病死。
两人走过荒地,踏过深秋枯草寒霜,待到身披月色来到平乐县城时,月光已然变淡,临近日月交替,白雾也平地升起,渐渐模糊了这一路而来的景色。
“有劳严大人,身体抱恙还来亲自送我一程。”程如一勾动嘴角苦笑道:“可你若再不回去,天亮被其他人发现了寻来,我可就走不成了。”
严况不语。程如一却摊手叹道:“你不会打的就是这个主意吧?我说严大人,近墨者黑,你这是被我带坏了,也会用‘阴谋诡计’了?”
“我本就会。”严况见被戳破,也直接了当道:“我本也不是什么好人。”
“对对对,我知道,阎王嘛。”程如一搓了搓手道:“好了别跟了。接下来我要去祭奠我娘,你去算怎么回事。”
看严况顿了顿停下脚步,却还是像根木桩子一样杵在眼前,程如一眉心紧蹙道:“要说我,你也别去龙泉府了,那处天寒地冻风又大,对你这伤势并无无益,还是……先回齐州请温医官好生看看,再随韩相公回上京修养吧。他是个真心疼爱你的长辈。等回了上京锦衣玉食,能人异士……”
“你的病兴许,就好起来了呢……?”
严况不答只道:“那你呢,可有什么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