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童一帅的尖声制止,酒吧果然消停下来。在剧烈的精神污染环境下,玩偶们的独立思考能力已经消失殆尽,只剩下跟随群体的本能,而童一帅就是这个群体的主导者。被砸坏的音响持续发出细细弱弱的电流鬼魅音,手环则是一直在发出高频警告,当前污染浓度为897,已经很接近“剧烈”等级的最高点。

庄宁屿说:“先去安全区。”

易恪点头:“好。”

两人分头行动。为了避免引发玩偶们的二次狂热,避免浪费更多时间,庄宁屿没有带着童一帅去一楼,他踹开二楼洗手间的门,不顾手中人的抗议,把他锁在了洗手池旁边。易恪则是扯起调酒师、阿林和浑浑噩噩的杰哥进了一楼员工洗手间,田璐心和温悦也在这里,后者目前已经被结结实实地捆了起来,像一条僵硬的鱼,田璐心抱着她的上半身安抚:“好了好了,先冷静一点,你打起人来实在太狠,我不捆你真的不行啊!”

温悦披头散发地挣扎,“呼哧呼哧”地瞪她。

田璐心:“……”

在撤回一楼安全区前,庄宁屿又回头看了眼电子计时屏,晚上十一点三十五分,距离大火燃起的时间,还有二十五分钟。

规则区外。

十几辆吉普车横七竖八地停放着,车里坐满行动队员,各个严阵以待。他们每个人都神情肃穆,死死盯着车辆前方的倒计时,屏幕时间已经调至和规则区内的银·Bar完全同步,最末尾的蓝色数字正不断跳动,从60到00,再从00回到60,每一次跳动都意味着机会的流逝,如果在二十分钟后,规则区依旧没有被破除——

三区负责此次行动的总指挥邱猛此时也正坐在车里,他问:“赵佳雪的嘴撬开了吗?”

“没有。”一名副队长戴着耳机,神情无奈,“她一口咬死自己是用邀请函进去的,在吧台喝了杯酒,发觉里面有芒果就离开了,别的什么都不知道。不管问多少次,都是同样的回答。”

邱猛骂了句脏话,几乎想亲自飞去羊城拍桌子,他压住心头的无名火,咬牙说:“接着问!”

“赵佳雪。”羊城,调查组的工作人员看着眼前的女孩,递给她一张纸,“这是当年玩偶派对所有的受邀者,你很清楚,里面不会出现你的名字。当年的你或许很想要这张邀请函,但现在的你应该庆幸自己没有受邀,否则此刻被困在规则区里的玩偶,就会多出一个你。”

赵佳雪低着头没说话,这样的问话她这几天至少经历了五轮,早就已经有了抗体,知道该怎么应付,而这一次,她同样不打算开口。只要不开口,那个夜晚所发生的一切,就会一直是秘密,反正童一帅已经死了,带着所有的难堪和羞辱,一起死了。况且自己真的没有做任何事啊,和那场骇人听闻的命案没关系,和那场大火更没关系。

为什么他们不去抓罪犯,却要来问自己?

自己是无辜的,也是受害者。

“针对你的精神状况,我们已经申请了特事特办,目前所有针对你的谈话都会严格保密。”调查人员说,“但如果这次行动不顺利,那按照规定,我们会向社会公开所有工作流程。”

赵佳雪像是受到刺激,猛地抬了一下头,她看着眼前面若寒霜的中年女性,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惊慌:“向社会公开所有流程?但这是非、非必须的,我可以申请隐藏——”

“你不可以!”调查人员高声打断她!

赵佳雪毫无防备,被吓得一哆嗦。

一旁的实习生也诧异地看向自己的领导,似乎想提醒赵佳雪没说错,她确实可以申请不公开,但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身边的人踹了一脚,于是乖乖闭嘴。

“你不可以,即使你申请了,我也不会批。”调查人员放缓语调,又重复了一遍,目光依旧毫无温度,“每个人都会有觉得难堪的,想隐瞒的事,我也有。你和我的女儿差不多年纪,我大概能理解你的想法,只要咬死不开口,就能彻底和整件事撇清关系,但我们的同事现在还被困在规则区里,赵佳雪,如果你现在任性的隐瞒伤害了他们,那你觉得,我们将来还有什么理由帮你保守秘密?”

赵佳雪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工作流程被公开,就意味着所有公民都能登陆网站进行查阅,可她并不想出现在互联网上,哪怕只是一个名字,都会被牵扯出完整详尽的整个人生,然后,发散、讥笑、嘲讽、谩骂……或许将来每一个人在提起银·Bar时,都会带上自己。思及此处,她终于情绪崩溃,捂着脸哭了起来。

调查人员上前,递给她一张面巾纸。

赵佳雪接过来,嘴唇颤抖:“我,我真的不知道太多事情,那个晚上,我去酒吧……”

晚十一点四十二分,银·Bar。

安全区里并没有精神污染。杰哥、阿林和调酒师昏昏沉沉地靠在墙上,眼神和温悦一样茫然涣散,虽然依旧处于失智状态,但至少已经不狂躁了。在庄宁屿走进来时,田璐心并没有问任务的进展,因为环境中低沉的气压已经能说明绝大多数事,她只是把身边的药箱递给易恪:“要我帮忙吗?”

易恪看了眼自己沾满血的手,应该是刚才被水晶灯的碎渣划的,并不要紧,只是看起来有些瘆人。他扯出一卷绷带三两下缠好,随口问:“药瓶怎么是打开的,你也受伤了?”

“是温悦,皮外伤。”田璐心坐回自己的位置,又用视线检查了一遍庄宁屿,见他身上没血,就把药箱默默收了起来。

规则里写明,目前场内一共有六名知情者。

庄宁屿大脑高速旋转,自己,易恪,田璐心,温悦,这算四个。

剩下的两个,之前以为是阿林和调酒师,不过现在看来,他们虽然愤怒伤心于妹妹的死亡,也因此遭遇了很大的精神压力,但一直在积极向她的家人提供经济支持,一直在努力生活,身上更多的还是对未来的规划和向往,这次之所以愿意提前结束假期,回来参加店庆,原因或许和杰哥一样,真的只是为了N倍工资。

而杰哥在刚才的拍照打卡环节已经验证过,也并非钥匙。

排除这三个人后,还有尤红和童一帅。

童一帅。庄宁屿说:“童一帅已经毁容了。”

易恪眉心一跳,田璐心也瞪圆眼睛:“……啊?”

“我刚才离他很近。”所以通过面具缝隙,能清楚看到那张变形肿胀的脸,庄宁屿在手机上调出一段对话,递给易恪,“调查组刚发来的,初步确认童一帅办公室被换的那些进口药有一部分是抗感染的,另一部分则是用来治疗精神类疾病,他每天都需要服用大量药物,锁在柜子里不方便,摆在外面又无异于广而告之,所以换成保健品药瓶是最方便的选择。我怀疑他因为整形失败,精神失常,从而产生了报复社会的想法,银·Bar是他一手缔造出的完美作品,他要带着它一起走。”

所以才会扔了那些药,又撕碎尤红的照片,因为这是他最后的狂欢,所有不堪的、肮脏的东西,都应该被舍弃。

至于烈火,也极度符合童一帅的病态审美,炽热,光芒万丈,高高在上,不可触摸。火能让一切都化为烟与灰烬,最关键的,火也能让他视之如命的美丽面具永远留在脸上。

至于尤途口中的“艾滋病”,目前调查组并没找到相关佐证,尚不知真假。

田璐心听得毛骨悚然,怪不得,当年从火场里抬出来的童一帅整张脸都被烧得惨不忍睹,根本就看不清本来面目,原来……他竟然是故意的?

庄宁屿接着说:“至于尤红,我猜前期的尤红欣赏童一帅,除了经济关联,还因为她确实沉迷他天神一般的美丽皮相,后期的尤红几近卑微地讨好童一帅,因为她别无选择,要是对方毁容的脸出现在大众视线中,那自己精心经营的人生也会毁于一旦。”

逻辑能说通,童一帅也确实有理由给尤红下毒——他不会让毁了自己的人活着。至于为什么要把已经服毒的尤红推下露台,让她死在酒吧外的巷道里,因为她终究不是他想要的美。他厌恶她的年纪,厌恶她的身材,厌恶她的长相,店庆夜的璀璨银·Bar容不下一丝“不美”,不美的人,没资格被属于自己的火焰吞噬,所以她必须要死在银·Bar之外。

那现在的问题就只剩最后一个,假定下毒者是童一帅,三楼的纵火者也是他,那一楼的纵火者又是谁?

庄宁屿视线扫过所有人,他隐隐觉得,这一次的“钥匙”应该和凶手无关,五年前的银·Bar被屠戮殆尽,幕后黑手根本就没有想过留给任何人“生”的可能。

规则区外,所有队员依旧在盯着那块倒计时,警戒线内还停着四辆医疗车,裴源也在现场。一旦任务失败,规则区的范围将在三天内进一步扩大,而身处规则区内的所有“外来者”,有一定概率会在失败瞬间被扭曲的空间甩出来——虽然全球各国都在加紧研究各类高级防护服,但目前尚且没有完全有效的手段,能保护队员们全程不受伤害,真空、碾压、撕裂、超高速旋转,只有极少的进化者能在这种极端环境下做到自我保全,庄宁屿算其中之一,他体质特殊,像一只能无限挤过狭小缝隙的猫。

吉普车内,副队长已经不敢再出大气,只低着头继续听着耳机里的声音,赵佳雪的声音很细,语速也很慢,她的记忆像是彻底在那个夜晚被碾碎了,七零八落,需要花费好大一番力气,才能捡起来,拼凑好。

安全区里,除了未关紧的洗手池龙头,再没有任何声音,空气静得仿佛也已凝结,每一秒都被无限拉长。田璐心难免有些焦虑,她本来想看一眼时间,却又觉得现在连“拿起手机”这个细小动作都有些过分引人注意,只能忍住。但她怀里的温悦却并不配合这份谨慎,又开始不安地踢腿,脚跟“咚咚咚”地砸在地上,使气氛越发令人焦躁。

易恪的视线一直锁在温悦身上,她从进入规则区到最终出现在派对现场,中间隔了很长一段时间,这并不是正常现象,并且她还和人发生过争执。

那争执的另一方,会不会就是“钥匙”?

庄宁屿也在盯着温悦。少女的白裙从出现时就是脏污湿透的状态,所以刚刚田璐心已经脱下自己的围裙,尽量帮她遮挡住了身体。而在围裙下摆,少女的双腿正无助地交错着,她的这部分身体尚且没有完全木偶化,皮肤仍旧苍白得不像话,两只脚的脚踝处都缠着纱布,隐隐有鲜红的血透出来,皮鞋被她踩下后跟,正当拖鞋一样套在脚上。

庄宁屿想起了刚才田璐心和易恪的谈话,说温悦受伤了,那这应该就是她受的伤。

注意到庄宁屿的目光落点,田璐心主动解释:“是我帮她包扎的,这双鞋不合适,至少小一个半码,等我发现的时候,就已经磨成这样——”

庄宁屿打断她:“你认识这双鞋吗?”

田璐心一愣,然后点头:“是说牌子吗,我认识,是本市一个潮牌,去年刚成立,给好多穿搭博主都送过样品,我也有。”

去年刚成立的牌子,那就说明这双鞋确实是被人从规则区外穿进来的。

可谁会买一双不合脚的鞋子?

庄宁屿问:“温悦呢?”

田璐心被问懵了:“啊,什么意思?”

庄宁屿却没看他,而是一把握住白裙少女的手,把人拉到自己面前:“温苓,你妹妹呢!”

第33章 玩偶派对15

温苓是这场规则里的第六个知情者。

她穿着妹妹的裙子,妹妹的鞋子,以妹妹的身份,出现在了派对现场。

田璐心整个人都僵直着,她还没从刚才的震惊中缓过劲,躺在自己怀里的竟然是温苓吗,竟然是温悦的姐姐,是和调酒师他们一样,被困在规则内的遇难者温苓吗?那温悦呢?

“温悦进规则区,是为了见你,她很关心你。”庄宁屿看着白衣少女的眼睛,“告诉我,她在哪里?”

温苓却闭着嘴不说话,只机械而又缓慢地呢喃着:“姐姐保护……保护妹妹。”

田璐心试着加入这场谈判:“对,我们也要保护妹妹,我们不是坏人。”

温苓对她虽然没有太多敌意,但依旧没有开口。她知道妹妹一旦被找到,就会遭受和自己一样的痛苦,很痛,很害怕,不会,不能让妹妹被坏人伤害。

“藏起来……要把她,藏起来,保护妹妹。”

田璐心抱着她僵硬的身体,胆战心惊地看了眼手机屏幕,十一点五十二分,还有最后八分钟,或者说,不到八分钟。

庄宁屿看着少女沾满污水的裙子:“温悦在洗手间,对不对?你是姐姐,一定会把妹妹藏在最安全的地方。”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规则区有了瞬间的混沌错乱,旋即又恢复正常,新区域被触发,温苓的目光显露出惊慌,担心妹妹会被坏人找到,她猛地爬起来,直挺挺伸出双手,像是要抓住庄宁屿的脖颈,阻止他接下来的行动,只是易恪已经先一步把她的手腕拷在了水管上。庄宁屿站起来:“去找,所有的洗手间!”

“可是时间——”田璐心把剩下的半句话咽了回去,可是时间明显已经来不及了,七分钟,银·Bar一至四楼共十一个洗手间,五楼是宿舍,更是每间房都有洗手间,三个人根本找不过来,除非运气好,能一次蒙对目标。

但……万一运气就是好呢!管不了那么多了,她深吸一口气,跟着庄宁屿和易恪一起冲了出去。

安全区外,依旧到处都是混乱失序的玩偶,在不断变化的精神污染浓度影响下,所有个体的意识都已丧失殆尽,身边数量众多的同类使他们有了“我即世界”的错觉,理性消失不见,剩下的只有极端亢奋的、难以抑制的原始冲动。狂欢夜,每个人都不再是他自己,而是彻底沦为被操控的提线木偶,疯狂喝酒,疯狂舞动。

场内被挤得水泄不通,庄宁屿和易恪握着激光枪,虽然开枪大概率会招来怪物的变异与暴乱,但不开枪清路,就百分百意味着任务的失败。

“轰!”一声震耳巨响,却不是来自于两人手中的激光枪,而是轰然倒下的一堵墙。

在弥漫烟尘之后,是几十名荷枪实弹的秩序维护部行动队员,他们被光照出模糊轮廓,如同从天而降的漫画英雄。庄宁屿不知道这群人是怎么进来的,但现在也没空细问,他拔高音调,声音嘶哑地吼:“去搜所有的洗手间,最后三分钟,找温悦,快!”

“收到!

易恪几天前就把银·Bar的详细地图绘制上传到了内部网,所以行动队员们很快就明确分工,撞开玩偶,分散冲向各个楼层。田璐心也躲开人群,跟着一起跑向楼上。

“一楼,没有!”

“二楼,没有!”

“三楼,没有!”

对讲机里不断传来汇报声,庄宁屿踹开四楼洗手间的门,已经苏醒过来的DJ哥正在用非常惊恐的眼神看着他。

“……”

“庄队!”耳机里忽然响起田璐心的喜极而泣的叫喊,她一手按住被风不断吹响的百叶窗,一手紧紧抓着对讲设备,“519,这里多出了一个洗手间!”

五楼的行动队员们迅速赶到,易恪扛起浴缸旁戴着防护手环的昏迷少女,从安全步梯一路大步冲到三楼,眼看时间已经所剩无几,他索性纵身过围栏,带着温悦滚落在地,顾不得胸口传来的锐痛,又拼尽全力把人推向前方,终于在十一点五十九分五十六秒,让少女推开了“生机之门”。

玩偶们发出震耳欲聋的惊恐尖叫。

庄宁屿双手撑住栏杆,看着从世界之外倾泻而入的熟悉光芒。

白雾被一道金色烈焰席卷,而后便永远消失不见。

……

这次住进安道国际医疗中心的人变成了易恪,在从三楼落地时,他把自己垫在温悦身下,替她接住了绝大多数冲击力,总算得以把志愿者完好无损地还给了邱猛和温家父母,自己则是自述“有点内伤”。第一行动区的区长是个小老头,精明睿智又护短,对易恪尚且处于“新人小伙懂事乖巧能干勤劳怎么看怎么顺眼比队里那些老油条可不知道要强出多少倍”的盲目喜爱阶段,于是大手一挥给他批了一周假期,还用三百块部门小金库给他弄了个豪华果篮。

裴源拿着两张片子走进病房:“没什么大事,就是两根肋骨断了,不过按照你的复原能力,用不了多久就能自愈,什么时候办出院手续?”

易恪靠在床头,“咔嚓咔嚓”地啃苹果:“先不出。”

裴源提醒他:“……你这种无事生非型的住院,保险是不覆盖的,床位费一天五千八。”

易恪潇洒一挥手:“给你抹个零,六千,让我爸来付。”

易国东抱着一大束花从病房外进来:“我付我付。”

裴源哭笑不得,他没有打扰父子两个人的独处时光,查完房后就彬彬有礼地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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