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语笑阑珊
庄宁屿现在听不得任何消息提示音,“叮”一下心就颤一下,他本意并不是要干扰易恪的任务,但对方的心情又很显然已经受到了自己的影响。几分钟后,他带着那么一丝摆烂的心态,把电话给易恪回了过去,对方接通得很快,却并没有说话,在一片沉默里,庄宁屿不太确定地问:“你不会是又哭了吧?”
另一头的易恪要被他气死了。
庄宁屿清了清嗓子,尽量公事公办地问:“规则区里情况怎么样?”
“不知道,没顾上看。”易恪答,“还没哭完。”
庄宁屿无语凝噎,站在寒嗖嗖的路边,被冬风吹得打了个好几个清脆喷嚏。
易恪的心又软下来,哄道:“冷就快点下山回家,我让人送炖汤给你,叶队他们呢?”
“正在往我的坐标会和,这里有可能是周欢畅的失踪点。”庄宁屿看着山弯处那几辆风驰电掣的吉普车,“预计还有五分钟到。”
失踪点往往和规则区紧密相连,庄宁屿显然也清楚这一点,于是不等对方开口,他又补充了一句:“你安心工作,我等会儿就坐车回城。”
易恪说:“好。”
然后两人就又同时陷入了沉默。
而沉默往往会无数倍地放大尴尬和暧昧。
如果站在理性的角度上来分析,这沉默其实没有什么必要,毕竟庄宁屿身为前秩序维护部的支队长,在吃完酒席后到附近的规则区看一眼正在执行任务的老同事,合情合理,完全不需要向任何人做出任何解释,可易恪恰好又是“任何人”之外的那个人,他实在是有一种来势汹汹的,莫名其妙的理直气壮,并且这理直气壮还经过了一番巧妙包装,所有的强势压迫都被藏在真诚乖巧的雨夜小狗外壳里,显露在外的,只有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和被拒绝后哼哼唧唧的声音。庄宁屿虽然拒绝过很多人,在这方面熟练到能开班授课,但易恪明显并不在他的经验范围内。
远山微蓝苍白。
如果在这种时候,易恪突然冒出那么一两句,比如说之前叫过的,不太恰当的称呼,那么庄宁屿就能顺理成章地挂断电话,但偏偏易恪也在沉默,带着那么一丁点故意的沉默,他显然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一言不发的最佳心理时机,并且能敏锐捕捉到对方在这份沉默中所显露出来的,和平时的得体持重大不相同的,罕有的生涩感,像被坚硬冰壳包裹住的蜜桃,在春天慢吞吞融化出了一点轻微的甜。
庄宁屿皱眉:“你笑什么?”
易恪否认:“没笑,鼻子有点堵。”
吉普车队隐入最后一个山弯,又很快重新显现在枯林间,眼看双方距离越来越近,庄宁屿大大松了口气,因为总算有了挂电话的理由。他一边往前走,一边招手示意,下一刻,车队忽然“滴滴滴”地响起喇叭,惊飞了一群暂栖林中的南飞鸟雀——
“宁屿!”叶皎月从车窗里探出大半个头,用几乎要挣裂肺部的声音大喊,“快闪开!”
寒意骤然爬满全身,庄宁屿瞳孔一缩,本能地闪身避向路边,回头就见一辆摩托车正在白雾间横冲直撞,周欢畅面色惊惧,头盔挂在手上,整个人已经慌不择路,最后竟然直直朝着庄宁屿撞来!
轰——
巨响之后,是轮胎摩擦柏油路的刺耳声音,四辆吉普车接二连三穿过白雾,又接二连三刹停在路边,队员们拉开车门冲出来,庄宁屿和周欢畅却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叶皎月:“……”
青岗:“……”
接到汇报的霍霆:“……”
规则区内,周欢畅单手撑着一棵树,弯腰吐得昏天黑地,吐完之后虚脱回头,在一片朦胧泪光里,他认出了眼前这秩序维护部的短视频专用吉祥物,顿时连声音都染上一丝绝望:“你是庄队?”
庄宁屿骑在摩托车上,气定神闲地安慰他:“没事,我会带你出去,先说说看,从昨天下午六点到现在,这段时间你去了哪里?”
第40章 林中白雾5
周欢畅坐在地上缓了好一阵子,才开口说:“昨天下午,我约了鲜满水产的老板到店里送货,等他走后,我又回三楼睡了一觉。”
最近俱乐部里事情多,他也累,原本设置好了凌晨三点的闹钟,结果一直到四点才被吵醒。就像之前钟沐的猜测,周欢畅确实想第一个出新车测评,抢占这个热点,所以他在换好衣服后,就带上户外拍摄设备,准备趁着山里寂静,马不停蹄直奔梳子路。
庄宁屿问:“你不知道清泉山规则区的出现?”
“当时不知道,起晚了有点匆忙,没顾得上看手机,后来到店门口才注意到消息推送。”周欢畅解释,“本来我都准备回店了,回店后就按照流程上报,等你们接我下山,结果车还没来得及熄火,一团白雾就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了我的对面。”
来不及细想,周欢畅一拧油门,轰足马力就朝下山的方向冲,但白雾很快就追上了他。被吞噬的世界像一片空气化成的海,能呼吸,却无边,看似畅通无阻,偏偏到处都找不到一条对的路。他的视线尽头重复着白雾——山景——白雾——山景,无数次的相似更迭轻易就能把所有心理防线磨溃,骑到后来,周欢畅眼前发黑,整个人都在抖,神智也趋于模糊,直到最后撞上了白雾尽头的另一辆摩托车。
庄宁屿说:“所以我是被你撞进来的。”
周欢畅稍微一顿,不那么有底气地辩驳:“你不是秩序维护部的人吗?”
庄宁屿耐心解释:“以前是,现在不是,我已经离职了。”
周欢畅不是很想负这个责,于是转移话题:“那秩序维护部的人在哪里?”
在山里,但他们大概率又错过了一次进规则区的机会。庄宁屿试着和叶皎月联系,通话信号断断续续,消息也一直正在显示发送中,不过易恪的电话倒是很快就接了进来,可能是因为两人目前正处于同一个规则区。
“你怎么样?”易恪着急忙慌地问。
“没事,我和机车俱乐部的周老板在一起。”庄宁屿语调淡定,“本来我刚才都准备下山了,结果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稀里糊涂地撞了进来。”你说说,这谁防得住。
一旁的周欢畅:“……”
易恪满心无奈,靠在树上嗡嗡头疼,万分后悔之前没有直接派司机去婚宴门口堵人,但事已至此,再后悔也没用,得先抓紧时间碰面。对方的坐标点此刻已经出现在了屏幕上,距离自己并不远,于是他说:“站着别动,我来找你。”
“还是我来找你吧,我的腿没事,何雨走路不方便。”庄宁屿示意周欢畅把倒在地上的另一辆摩托车扶起来,“我的通讯信号还没完全恢复,你趁这段时间,先替我向叶队做个汇报。”
易恪挂断电话,树下坐着的何雨抬起头,小心询问:“是你的同事进来了吗?”
易恪说:“两个人,正在调休的前同事,还有一个是锦城本地一家机车俱乐部的老板。”
何雨带着那么一丝期盼,继续问:“男的还是女的?”
易恪答:“男的。”
何雨:“……”
虽然没等到同性,但至少队伍里又多了两个人,所以何雨看起来多少还是轻松了一点。易恪给叶皎月做完简短汇报,又补了一句:“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庄队。”
听到“庄队”两个字,何雨眼睛明显一亮,易恪汇报结束后,很友好地主动告知这位疑似迷妹,没错,就是你想的那个庄队。
何雨没料到自己这点微小表情都能被捕捉,一时间闹了个红脸,解释道:“……我就是觉得庄队真的好帅,当然易老师你也很帅!”
她在称呼方面一时间改不过来,不太叫小易,多是易老师易哥混着叫,可能是实习生的习惯,易恪也就没再纠正过。地图上,庄宁屿的坐标点移动得不算快,因为他和周欢畅都是推着摩托车在穿林,虽然磕磕绊绊不太方便,但秩序维护部的车辆全部经过能源改装,周欢畅的摩托车也是加大油箱,两部车的续航力都很强悍,在这种户外规则区,有一辆好用的代步工具往往会增加许多便利,轻易不能舍弃。
周欢畅此前从来没有进入过规则区,他跟在庄宁屿身后,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走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试探着问:“庄队,你说规则区为什么要追着我跑?”
“两种情况。”庄宁屿答,“第一种,它见人就追;第二种,它专门冲着你来的,周老板,你在这座山上发生过什么故事吗?”
周欢畅被他问得一懵,过了阵子才犹犹豫豫地回答:“故事确实有一些,我从小就在清泉山附近长大,接触到这一行后,和这儿的关系就更紧密了,隔三差五就要进一趟山,但也不至于让规则区追着我跑吧。”
庄宁屿见他说得语焉不详,于是直白地问:“玩车时撞过人吗?”
周欢畅虎躯一震,赶紧否认:“没有没有,庄队,这个绝对没有。清泉山确实有摩友出过这方面的事故,但和我,和我的俱乐部都没关系,相反,我们还经常做相关事件的救助,不信你可以去查。”
庄宁屿之前看的资料,确实也和周欢畅的自述差不多,所以他笑了笑:“没事周老板,我就随口一问,你不用紧张。”
穿过林地后,路总算变得平坦起来,可以从步行改成骑行。两人跨上摩托,发动机先后在山间轰鸣响起,对于周欢畅来说,这声音就好像是在与一位多年老友交谈,能让紧绷的心情瞬间放松下来。他微微俯下身,离合、挂档、给油,车辆平稳起步,山风自耳畔呼啸掠过,他的血液却在这一片湿寒的白雾中逐渐沸腾起来,甚至忘记了自己正身处何地,转而开始全心感受起身下这部摩托,极小的风阻、绝佳动力下能撕裂空气的迷人声浪,堪称电子和机械的完美共生,他呼吸急促,眼底只剩下了前方畅通无阻的路。
冲!
“滴滴滴!”就在周欢畅即将加大油门的前一刻,一阵急促而又刺耳的喇叭声突然在身侧响起!他猛然回神,常年驾驶行程的肌肉记忆使他即便在懵懂状态下,也在最短时间内安全刹停在了路旁。庄宁屿紧随其后,甩尾稳稳停在旁边,伸手替他打开了防护装备。
精神污染指数从一百出头平稳下降至零,周欢畅的心脏狂跳着,有些劫后余生的后怕:“……庄队。”
“没事。”庄宁屿安慰地拍了拍他,“下来走一阵吧,快到了。”
两人把车停在林子里,周欢畅的后背依旧满是虚汗,直到撩起冰冷的溪水洗了两把脸才彻底清醒。他不敢再对规则区掉以轻心,寸步不离地跟在了庄宁屿身后,从俱乐部大哥秒变刚出壳的鹌鹑。
太阳经过白雾和树冠的双重过滤,照下来时,就只剩下一层稀薄光晕,环境稍显阴森,好像马上就要开始闹鬼,于是周欢畅每走两步就要不放心地瞄一眼防护手环,最后还是庄宁屿看不过去,开口道:“这次的精神污染源,应该和摩托有关,只要不上车,就没什么危险。”
周欢畅心有余悸地问:“所以我进规则区,难道是因为摩托车?”
“有可能。”庄宁屿回答,“但还不能百分百确定。”
两人爬上一个矮坡,庄宁屿又重新对了一遍坐标和方向,周欢畅则是站在他旁边等。四周静得可怕,似乎连风声都停止了,所以一切细小动静都得以被放大数倍,碎石滚落、枯叶触地、虫豸低鸣,以及,一丝几乎微不可闻的“轰”!这声音周欢畅再熟悉不过,那是排气管被超高转速撕开的震颤吼叫!
“附近有人在飙车?”
话音未落,身侧的庄宁屿已经先一步冲下了矮坡!周欢畅先前并不是没见过进化者,他的俱乐部里也有不少供职于秩序维护部的会员,但此刻依旧被对方堪比猫科动物敏捷反应惊了一跳。狂风骤起,搅乱在风中的引擎音也正在变得越来越清晰,而和这声音搅在一起的,还有一对男女扯起嗓子的尖叫音——
“啊啊啊啊啊啊啊!”
“轰隆”一声,一辆摩托车高高冲出林地,仿佛要逆光定格!车上坐着一男一女,男的穿戴装备相当齐全,女的却只歪歪扭扭戴了个头盔,在这种天气里,她的衣着显得异常单薄,两条伸出风衣的光腿被冻得毫无血色。这种速度,加上这种安全措施,周欢畅只远远看一眼就能判定,女的肯定得出大事。
“救命啊!”女人还在扯着嗓子叫骂,“李昊你疯了吧,快点停车!”
为了避免在救援过程中被精神污染,庄宁屿没有骑车,他仅靠双脚踏过林地,就跑出了几乎和摩托车同等马力的强悍速度,并行几百米后,又找准时机打开防护装置甩向男人,大声命令:“减速!”
总算回过神的男人慌乱地答应着,但他的驾车经验显然不如周欢畅,一个新手急刹,竟然直接连人带车一起飞了出去!
庄宁屿在空中接住女人,带着她滚落在地,一瞬间的冲击力让他眼前短暂发黑,等视野恢复时,人已经被大步赶到的易恪一把抱了起来。
“咳,咳咳!”男人从溪水里艰难爬上岸,趴在石头上拼命吐着呛进去的水,他的摩托车则是在枯叶林间转了好几个圈,带出一路“噼里啪啦”的火花闪电,最后侧面撞上一截老树根,堪堪停了下来。
庄宁屿气喘吁吁地摆手:“我没事。”
易恪应了一声,把人放在一块平整的石头上,三下五除二扒掉他身上被溪水浸透的冰冷冲锋衣,又摸了摸底下的衣服,还好,没沾到什么水,于是只脱下自己的外套,把庄宁屿整个裹了起来,又问:“腿怎么样?”
“腿也没事。”
易恪不信,两把撸高他的裤腿检查,庄宁屿没有抗拒这份关心,只是看着他沾血的脸,皱眉问:“你受伤了?”
“刚跑过来的时候,被树枝刮的,不要紧。”见他膝盖旧伤确实无碍,并未因为刚才的超速奔跑而再度肿胀,易恪这才稍微放了点心,腾出精力,回头看向还在哆哆嗦嗦的那对年轻男女。
周欢畅和何雨这时也从不同方向赶了过来,在这种环境下见到同性,女人如同抓住救命稻草,立刻就抱住她开始后怕抽泣,周欢畅则是上前把男人扶了起来。因为护具穿得齐全,又落在了水里,所以男人并没受什么伤,只是冷得够呛,再加上惊惧,一张嘴,上下牙堂磕得一派“哐哐咔咔”,半天没拼出一句完整的话。
易恪很快就在林间生起了一堆火,三个行动包里都有防寒装备,何雨又煮了一大壶热水,慢慢的,两人总算缓了过来。
男人名叫李昊,二十来岁,算是本地一个小富二代,因为五官端正,又爱健身,乍一看各方面条件都十分优秀,所以在互联网上颇有一点人气。最近他的兴趣刚从表转移到车,摩托也是新买的,想载着女朋友进山寻求刺激,结果没想到会闯进规则区。
“清泉山昨天就被封了。”庄宁屿问,“你们是怎么进来的?”
“我们是昨天下午进的山,那阵还没出事。”
“几点?”
“五六点左右吧,进山之后,我和绯绯直接就去了订好的别墅,那一带是山洼,信号真的次,手机完全没动静,房子里也没网线。”
如果是一般的朋友聚会,那没信号可能会焦虑,但两人是热恋期情侣,上山就是奔着找乐子来的,没信号没人打扰,反而更好。
李昊继续说:“退房时间是今天下午两点多,我们本来准备顺路去山道跑一下车,拍点照片,然后再回城,结果刚行驶到有信号的地方,绯绯就收到了十几条清泉山出现规则区的消息,于是我俩就想着赶紧下山,结果……我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等清醒时,人就已经在这了。”
他女朋友名叫褚绯绯,在校时所接受的规则教育明显要比李昊这个学渣更完善,所以在觉察到环境存在精神污染后,她很快就打开了防护装置,思维并没有受到过多干扰,记忆链也比李昊更完整,不太确定地回忆道:“白雾好像在有意追赶我们。”
这么看来,他们两人的遭遇和之前的周欢畅大差不差,都是在山道上被突兀出现的白雾“吞吃入腹”。庄宁屿在脑海里快速过了一遍所有已知场景,周欢畅,李昊,褚绯绯,加上自己和易恪,五个人的共同点,在进规则区时,都骑着一辆看起来相当不错的摩托车。
但何雨呢?她又显然没法被归为此类,只在上下班时骑过小电驴,这回进山坐的也是汽车,和摩托车可以说没有任何关系。
易恪猜出他的思路,于是在手机上快速打出一行字,递到庄宁屿面前——何雨有可能是被我带进来的。
庄宁屿摇头,并不完全认同这种观点,虽然按照易恪之前的工作汇报“先看到何雨的身影,误以为对方要寻短见,于是冲下去想帮忙,结果规则区也跟着一起动了起来”这么来分析,她确实有可能纯被牵连,但问题是何雨在遇到易恪之前,其实就已经在白雾中迷路了很长一段时间,如果她是被牵连,那要怎么解释这段时间?
易恪收回手机,也有些不确定。
天色逐渐暗了下来。
褚绯绯和李昊一直抱在一起,取暖加壮胆,算是在这种环境下,充分发挥了情侣优势。何雨穿着周欢畅的厚外套,负责所有食物的分发。易恪挑了一个鱼肉罐头,打开后在火堆上加热好,又用毛巾垫厚底部,确保不再烫手,这才递到庄宁屿面前,轻声叮嘱:“小心点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