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语笑阑珊
“如果你实在没把握,可以不参加这次行动。”庄宁屿很好说话,“钟沐会留在201拼图,你们——”
“我们保证跟紧钟姐,绝不捣乱。”李昊接过话头,举手保证。褚绯绯一方面觉得自己的男朋友怎么如此之窝囊,另一方面又觉得自己也挺窝囊的,大家谁都不嫌弃谁,挺好。
何雨不会骑车,当然也不用参与这次活动,所以最后的“找拼图小分队”,就只有庄宁屿、易恪、青岗和周欢畅四个人。下午两点,山间的白雾丝毫不见稀薄,依旧昏暗腾腾地翻滚着,四野能见度极低。
怪物保姆并没有对这四人加以阻拦,已经邀请成功的客人,如果没有主人的允许,是无法离开的,所以她只看了他们一眼,就继续低头忙碌,在“哗哗”水流中,洗出一套又一套美丽的卡通鎏金餐具,继续为两天后的生日会做着准备。
油门轰鸣,在临出发前,庄宁屿提醒道:“小心。”
“放心吧庄队,我已经有经验了。”周欢畅扣好头盔,又确认了一次,“没有目的,随便乱骑?”
庄宁屿点头:“没有目的,随便乱骑。”
四辆摩托如离弦之箭,先后冲入雾中。
嘉嘉站在门口,伸长脖子好奇地看,一直等到他们的背影彻底消失,才恋恋不舍地回到了院子里。
山间雾气愈发浓厚,周欢畅看了眼手环,精神污染指数229,严重级,不过因为防护得当,他并没有再像上次一样情绪失控。刚才还能听到青岗的摩托车油门声,现在林中却已经静得只剩寂寂鸟鸣,生平第一次进规则区,他搓了把手臂上的白毛汗,咬牙继续向着白雾深处开去。
青岗所在区域的污染指数要更高一些,耳畔风声呼啸,他俯身紧盯山道,不停拐过一个又一个弯,飙车确实能让人肾上腺素飙升,很爽,但在爽之余,最关键的拼图却毫无影踪。
四点左右,天色慢慢变暗,周欢畅和青岗先后回到出发点,就见易恪已经先一步等在了那里,看表情,三人不用问也知道,彼此都没找到拼图。
全村的希望只剩下了一个庄宁屿,半小时后,他终于骑车出现在了路的尽头,满身草叶,看起来像是摔了一跤,下摩托车走路时,腿也一瘸一拐:“没找到。”
青岗想上前扶他,易恪已经先一步把人搀住——本来是想直接抱起来的,但庄宁屿明显不会愿意,于是就只用手臂环过腰,让他把大半重心都靠在自己身上,好走得省力一些。
四人一起回到小楼,何雨正守在院子里,褚绯绯和李昊听到动静,也从楼上跑了下来,迫不及待地问:“怎么样?”
看着他们充满期盼的眼神,青岗无奈地说:“没有。”
“没有?”最有希望的一条路就这么被掐断,褚绯绯不可避免地开始慌张,忍不住胡乱猜测,“那,那幅画的意思,有没有可能并不是让我们自己找,而是说会有一个骑摩托车的人,给嘉嘉送来最后一张拼图?301的住客不是一直没出现吗,会不会就是这个神秘的拼图骑士?”
庄宁屿看了眼周欢畅,说:“先回房吧。”
李昊和褚绯绯还想说什么,易恪却已经扶着庄宁屿上了楼,青岗也揽过周欢畅的肩膀:“周老板,走吧。”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勾肩搭背,周欢畅心里不由一惊,但他的体能和青岗完全不是一个级别,还没等大脑反应过来,人就已经踉踉跄跄被一起带上了楼。
褚绯绯觉察出异样,有些不安地问:“他们没出事吧?”
何雨解下围裙,也匆匆跟了过去。
202房里,庄宁屿坐在床边,他的裤腿已经被卷了起来,微微涨热的膝盖透着几分不正常的红,看起来又有些淤肿,因为没有再打NO.9,所以眼下关节里细锐的疼来得格外明显。周欢畅一进门,就见易恪正在给庄宁屿敷药,房间里的气氛有些压抑,他稍微犹豫了一下,还是试探着关心了一句:“庄队,你这是摔车了吗?”
“没有。”庄宁屿看着他,“我根本就没骑车。”
周欢畅脸上的表情僵硬了一瞬,他本能地想起了在初遇庄宁屿那天,对方如猫科动物般极速穿过林间的身影,比摩托车更快,也比摩托车更轻。自己能根据青岗的油门声判断出他距离自己的左右远近,但庄宁屿奔跑时的腿却不会发出任何声音。
环境越发死寂。
几小时前,四人在停车场分开后,周欢畅骑着摩托车,如鬼魅般自如穿行在密林间,他是所有人里最熟悉清泉山的那个,因此没用多少时间,就驶抵了目的地——铁锅坑。这地方其实没有正式名字,因为看起来像个铁锅,所以山民们都这么叫,不是景区,也没种农作物,平时鲜有人至。周欢畅停好车,从储物包里拎出来一把伸缩镐,顺着斜坡就溜了下去。庄宁屿则是站在高处的树影里,静静看着他挖了两个多小时,最后颓然地坐下粗喘。
“我已经把坐标同步给了叶队,”庄宁屿继续说,“周老板,你猜我的同事们会不会在那个坑里挖到什么?”
周欢畅一语不发地和他对视,脸部肌肉微微跳动着,过了许久,他一咬牙:“是——”
“是我!”屋门被人“砰”一把推开,风浩浩倒灌进来。
何雨干枯的头发被吹得越发凌乱,人瘦而单薄,她直视着庄宁屿,又重复了一遍:“和周老板没关系,是我让他帮我去铁锅坑里找拼图的,我以为……它还在那儿。”
庄宁屿示意她:“进来说。”
何雨走进屋,反手关上门,她的胸口上下起伏,整个人看起来高度紧张。青岗回到201,把钟沐换了过来,她拎着一张椅子放好:“没事小何,来,先坐。”
何雨乖乖坐下。
庄宁屿拿起桌上的粉色日记:“这是你放的吧,画也是你画的?”
何雨眉心跳动,本来还在疑惑是哪里露出了破绽,而后又很快反应过来:“在我放日记之前,你们已经进过了301?”
庄宁屿点头:“是。”
昨天下午,在他依次告知众人拼图缺失的事实时,易恪早就从窗外翻进了301,完全没有惊动走廊里的保姆。他把所有角落都细致地搜了一遍,没找到缺失的拼图,当然,也没看到这本日记,当时的床头柜抽屉里空空如也。原本以为要无功而返,余光却在离开之前敏锐地扫到了一丁点异样——在紧贴着床的那面墙上,有一些斑驳痕迹,像是曾经长时间贴于墙面的贴纸被撕掉后,留下的明显色块。
具体的贴纸内容虽然已经无从知晓,但其中几个靠轮廓也能辨认出来,蝴蝶结,兔子,和英文字母“Bugs Bunny”,早年流行过的动画片《兔八哥》,现在已经基本在中文互联网上销声匿迹,但易恪前几天才刚见过一次——在联合执法队上交的,何雨的大帆布包上,也有类似的布贴图案,兔八哥,红色蝴蝶结。
庄宁屿接着说:“301的房主是你,或者说,是十多年前的你。保姆并没有在二楼准备你的房间,但恰好褚绯绯和李昊是情侣,所以你顺理成章安排他们住在了一起,正好用来掩盖你其实是‘主人’,应该住在三楼的事实。”
何雨捧着水杯,水面微微颤动,过了很久,她才沙哑开口:“没错,我的确应该住在301,但不是‘主人’,我也是这里的‘客人’,只不过,是十多年前的‘客人’。”
“保姆房间里摆着鹿城特有的椰壳雕塑,和你是同乡吧,具体什么关系?”庄宁屿问。
何雨回答:“二婶。”
“她叫什么名字?”
“何远花。”
桌上手机“嗡嗡”震动,来电显示叶皎月,听筒里传来的声音相当嘈杂,人声,机械声,还有警犬的吠鸣,庄宁屿问:“怎么样?”
“在铁锅坑找到了一具骸骨。”叶皎月回答,“但不是小孩儿,是个成年人。”
庄宁屿挂断电话,转身问何雨:“嘉嘉的死因到底是什么?”
“病逝,她有很严重的遗传病,在十岁生日前就去世了。锦城小关县第一人民医院,穆荣嘉,你们去查吧。”何雨说,“应该还有记录。”
“那坑里的死者是谁?”
何雨低着头,一滴眼泪落在了膝盖上。
第47章 林中白雾12
何雨说:“他……是自己死的。”
庄宁屿的手机里能看到铁锅坑的实时画面,法医正在把一根又一根黑黄色的骸骨捡拾归类,根据骨盆形状判断,死者性别应该为男。
何雨也在看着屏幕里的转播,当那颗沾满泥土的颅骨被挖出来时,她的胃里开始感到极度不适,多年前噩梦般的记忆重新涌入脑海,又挣扎了许久,才缓缓开口:“我很小的时候,爸妈就因为海难离世了,奶奶一直养着我,但她的身体也不好,我初一那年,她没能熬过那场病,临终时当着村长的面立下遗嘱,说将来谁养我,谁供我考上大学,老房子就给谁。”
后来经过一番商讨,何雨就成了二叔二婶的孩子,好歹算是有了个家,能免于挨饿受冻,但也仅限于不挨饿和不受冻,她性格腼腆自卑,并不讨长辈喜欢,叔婶也没打算给这个侄女付出多少爱,总归给口饭养着,对得起大哥就行。
“何家村是贫困村,没什么赚钱的门路,家里又有三个孩子要养,所以我二叔就让我二婶出去打工,给人当保姆,他一个人留在村里捕鱼。刚开始时,我二婶经常跳槽,干顺之后,慢慢就固定下了一家,她很高兴,打电话说工作轻松,只需要照顾一个小姑娘,就能拿一万多块钱。”
“那个小姑娘就是嘉嘉?”
“是。”何雨点头,“大一那年,在放寒假前,我二婶突然问我有没有空,说有件急事要找我帮忙,于是我第一次来到了锦城,来到了清泉山,来到了这栋小楼里,也第一次见到了嘉嘉,当时她正在大哭大闹地砸桌上的拼图,声音尖锐得像哨子。”
何雨被吵得头皮发麻,何远花看起来也被吵得满心焦躁,说这幅拼图已经折磨了全家所有人整整一个星期,嘉嘉想拼好,但又根本就没有能力拼好,而一拼不好,就开始扯着嗓子哭,把她自己哭到吐,甚至哭到晕。何远花实在没办法,于是只能把放假的侄女叫过来,让她赶紧带着嘉嘉把拼图弄好。
何雨这个学年只有基础课,早就考完了试,也就没推辞。起初她以为这里只有二婶、嘉嘉和自己,直到吃晚饭时,才发现还有一个爷爷,下午的时候之所以不见人影,是因为他被吵得受不了,所以一直待在房间里。爷爷看起来很慈祥,笑眯眯的,不停地给嘉嘉夹菜,偶尔还会和何雨聊一两句,夸她长得漂亮。
何雨知道自己不漂亮,不喜欢这虚伪的夸奖,也并不喜欢对方说话时的语调,所以席间大多数时间都保持着沉默,顶多敷衍地笑一笑。二婶端菜出来时,见侄女一副闷头鹌鹑的样子,别人问话半天不吭声,也是恨铁不成钢,陪着笑打圆场,连说让李老师别介意。
饭后,何远花说301已经收拾了出来,何雨就带着嘉嘉和拼图一起回了房间。两人坐在地上开始拼拼图,有了大人陪伴,嘉嘉总算变得安静下来,她像小动物一样专心致志地盯着何雨的手,高兴又好奇,拼了一会儿,何雨觉得眼睛累了,于是想休息一阵,结果刚放下拼图,还没到两秒钟,嘉嘉就又声嘶力竭地哭了起来——根本不让她停。
何雨这下总算明白了为什么家里明明有个退休的爷爷,二婶却要找自己来干这个亲子游戏的活,一般人确实受不了。不过嘉嘉本身的身体也不好,往往闹不了多久就会睡过去,所以何雨自己的空闲时间倒也不少,有时还能抽空去城里玩。
“在清泉山住了半个多月之后,我慢慢接受了嘉嘉,给她讲了很多遍《绿野仙踪》的故事,楼梯口那些图案也是我陪她一起画的,所以在伪造日记本里的摩托车手图时,我一点都不担心会被庄队看出破绽,因为我知道嘉嘉的画画习惯。住在清泉山的日子其实挺好的,但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直就不喜欢那个爷爷。”虽然对方平时除了喝茶就是写书法,看起来相当修身养性,也很和蔼,脸上始终带着笑,但何雨就是惧怕看到那张脸,总觉得对方像是戴了一张人皮面具,虚假诡异。
“他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我二婶叫他李老师,我也跟着叫他李老师。”
“嘉嘉父母的名字呢?”
“也不知道,二婶从来不提,只说都是有钱人,让我少打听,免得给家里惹事。我本来也没想招惹任何人,直到有一天,我看到……看到爷爷在抱着嘉嘉晒太阳,晒着晒着,他好像把手从嘉嘉的衣服里伸了进去。”
听到这里,房间里所有人都大为震惊,钟沐猛地握紧拳头,易恪则是微微皱眉,疑惑地看向庄宁屿,总觉得事情有些蹊跷,好像哪里没太对,庄宁屿却示意他稍安勿躁,先听何雨继续说。
小女孩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在捧着童话书看,只是不安地扭动了两下身体,以示抗拒。头发雪白,已近暮年的老人和如花朵般漂亮的孩童,何雨脑海中已经隐隐有了一些可怕的答案,却又实在不愿意相信,于是她故意咳嗽了一声,想试试对方的反应,结果那只诡异的手却并没有拿出来,相反,还故意往里一伸,又往下抻了抻小女孩的毛衣,就像是爷孙间最正常不过的相处。
“小何,中午好啊。”他笑呵呵地抬头,又拍了拍怀里的嘉嘉,“宝宝,快给姐姐打招呼。”
“嘉嘉。”何雨伸出手,“走,我们去拼图。”
听到拼图,小女孩丢下书,高高兴兴地过来牵姐姐的衣袖。何雨脚步匆匆,一路把她抱回自己的房间,关上门就掀起衣服检查——当然是检查不出什么的。儿童的身体和成年人有很大的区别,小小的,脆弱的,瘦而稚嫩,没有任何自保能力。何雨替她整理着衣服,脑海里却依旧是刚才的画面,她无比希望是自己想多了,甚至反复洗脑肯定是自己想多了,但……要是没有想多呢?
何雨继续说:“我先拐弯抹角地去问了二婶,想弄清楚爷爷和嘉嘉到底有没有血缘关系,结果她不知道是没听懂还是不想说,总之没问出什么结果,没凭没证我也不好报警,如果是误会,反而会害二婶丢了工作,可完全不管嘉嘉吧,又实在良心过不去,所以后来我就找了个机会,说要带着嘉嘉去山里玩,其实是偷偷坐车下山,找到一家诊所,给她做了妇科检查,想先证实一下我的猜测。”
“结果怎么样?”庄宁屿问。
“没事,嘉嘉没有被性侵过。”何雨回答,“所以我就想着,可能真是我看错了。”
“哪家诊所?”
“安康诊所,在华平路那边,我当时坐的287路公交车。”
易恪把诊所名和时间发给了调查组。
做完检查后,两人就一起回了家,何雨本来想继续观察一段时间,结果没过两天,嘉嘉却突然发病住院,还很严重,保姆连夜带着行李下去医院陪床,何雨也买了第二天的火车票,准备回学校找一份寒假工,谁知当天晚上,就出事了。
“晚上十一点多的时候,我正在睡觉,隐隐约约觉得床边有人。”
庄宁屿猜测:“是爷爷?”
何雨点头:“是,我当时被吓坏了,大声吼他,他却不肯走,一直夸我长得漂亮,说想和我交朋友,还说要给我钱,再后来,他就开始动手动脚,我尖叫着让他滚,但完全无法挣脱,他的力气实在太大,后来我还被堵住了嘴,本来都绝望了,没想到关键时刻,我二婶却回来了一趟,要给嘉嘉取东西,她一把拉开那老变态,两人一起摔在了地上,二婶让我赶紧跑出去报警,我就跑了。”
“然后呢?”
“我跑出小楼后,想打110,却发现手机丢在了房间里,想到邻居家求助,结果天太黑了,慌乱中又不小心滚下了山,腿也是在那时候摔断的。”
“最后为什么没报警?”
“因为我二婶后来找到了我,她不让我报警。”
“是你二婶杀了爷爷?”
“没有,那老变态是自己死的。”何雨态度坚决,“我二婶只是拉了一把,他就死了,可能是脑溢血,也有可能是心脏病,总之,他是自己死的,没有谁杀他。”
“后来还发生了什么?”
“后来我就走了,二婶给了我钱,让我赶紧走,连夜走,别再回小楼,直接回学校。其实当时我的腿根本没法走路,但我真的太害怕了,就拄着木棍硬往山下挪,后来靠止疼片坐了两天火车。回到学校后没几天,我又接到了二婶的电话,她说嘉嘉没抢救过来,已经走了,我问她尸体的事,她说已经处理好了,在铁锅坑,那儿不会有人发现,让我别管。”
“那你的二婶呢?”
“被雇主带出了国,我问过她是不是嘉嘉的父母,她敷衍着不肯说,只让我不该问的别问。没过多久,她也在国外出了车祸。”
“为什么你会认为拼图和尸体在一起?”
“因为那一晚我看到了,那老变态摔倒时,脸上就插着一片金属拼图。何雨嗓音干涸,“十年了,我以为这件事不会再被人发现,谁知……其实在刚进规则区时,我还心存侥幸,觉得可能和嘉嘉无关,南屏路的老房子出现后,我依旧自己骗自己,希望就像规则里说的,只要帮嘉嘉过完生日,就能轻轻松松安全离开,直到后来,庄队说拼图少了一张。”
“所以你就去找了周老板?”
“是,我和周老板去年其实见过一次,在一家敬老院的慈善活动上,他是赞助方,我是志愿者,他不记得我,但我却知道他是个好人。”何雨抿了抿干裂的嘴唇,才继续说,“所以我就私下找了周老板,把当年的事说了一遍,求他帮我去找一下拼图。我告诉周老板,如果能找到,那我们所有人就都能安全出去,如果找不到,我也会坦白交代所有事。我只是不想失去工作,不想被重新牵扯回案件里,并不是想拉着大家一起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