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普通的鹿
雨水裹着细小的冰雹噼里啪啦地砸向往来的车辆,路上几乎看不到行人。
“局里这破车,就没个让人省心的时候……”
叶潮生暴躁地又按了一下车载空调的启动键,只换来蜷在发动机盖下的压缩机一阵无力地低鸣,车身跟着抖了两下,绿色的指示灯无声无息地灭了。
车载空调彻底不工作了。
叶队长俊脸黑沉,比之窗外的阴天不遑多让。他一手拄着方向盘,另一只手在车门上的工具格里掏了半天,终于摸出一块脏得看不出原色的抹布,看也不看就扔给副驾驶:“给我把挡风玻璃这块擦擦。”
叶队长话音未落,突然想起今天这副驾上坐的可不是唐小池了。
某种程度上来说,多年未见的前男友突然出现,和已经穿好寿衣装进棺材里的死人重新喘气,有着微妙的相似。
更微妙的是对方似乎完全不记得他了。
唐小池此时缩着肩坐在后面,恨不得张无忌上身,立刻乾坤大挪移换到副驾驶上去。
许月“嗯”了一声,伸手拾起膝盖上的那块抹布,毫不在意上面的脏污,越过驾驶席和副驾驶之间的中隔,伸手去擦挡风玻璃上因为失去热风烘烤而逐渐积起的白雾。
旁边男人挪动间带起空气的流动,夹杂着说不出的好闻味道直往他鼻子里钻。
路况不好,叶潮生不敢扭头分神。只在停下等
唐小池在后面看着,隐约从这一出里读到了几分你来我往的硝烟味道。
总算在一路沉默里捱到目的地,唐小池不等车停稳就开门跳下车,一下车他就傻眼了。
分局门口站着七八个人,每人手里都举着一把黑伞。衬着阴雨连绵的天,活像是一场十里长街相送。
唐小池没由来地打了个冷战。
分局的同志举着伞纷纷迎上来。粥多僧少,他们总共只来了三个人,一个人遮两把伞还有的找。
唐小池对这种场面浑身不自在,正要客套两句接过伞来自己打,却突然被一声惨厉哭嚎拉去注意力。
他这才看到分局侧门外的人行道上稀稀落落地站着几个人,天气不好看不大清面目,可那几个人手里举着的黑色条幅却格外显眼,上面的红字在这种天气里近乎刺目——“爱女惨死,杀人偿命,祈求苍天,还我公道!”
一位妇人跪在横幅边上哭嚎。红色的小轿车驶近了才发现路边有人,来不及刹车减速,生生地溅了跪地痛哭地妇人一身污泥。
撑着伞的分局同志捏着伞柄尴尬地笑:“那个女的就是这案子受害者的家属,天天来哭,我们也没办法。这不赶紧请了市局的同志……”
分局的同志话音渐渐弱下去,唐小池也顾不上搭腔,他俩看着许月下了车直直地朝受害者家属走过去,扶起跪在地上的女人。
雨还在淅淅沥沥的下,沙粒大小的雹子打在脸上细细密密地疼。
叶潮生皱眉看了一会,嘴里“啧”了一声,问分局同志要了一把伞。
“……这么大的雨,您在这站着身体也受不住。我跟您保证,我们一定会抓住真凶,还你女儿一个公道……”
叶潮生擎着伞一走近,就听见许月在劝慰对方,不顾自己肩头已经半湿。那妇人面容憔悴,一把枯草般的头发挽成一个凌乱的结缀在脑后,一件长及脚踝的红色羽绒服外套与这初冬时令并不相宜。
她抽泣着,茫然地看了许月一眼,又回头去看身后的壮硕男人。
那壮硕的男人无声无息地站在众人后面,举着一把花伞将自己遮得严严实实,把妇人整个地露在雨里。他看着有四十许,脸上鼓起的肥肉显得整个人颇有几分蛮横。
叶潮生走到他跟前,掏出证件亮一下:“市局刑侦队的,麻烦出示一下你的身份证件。”
横肉男嘴角抽动一下:“干啥?我犯啥法了?”
叶潮生比对方高出半个头,居高临下地审视:“目前这个案子里任何和受害者有社会关系的人,都是我们的潜在怀疑对象。我们这是合法的取证工作,麻烦你配合,请出示一下身份证件。”
“我——叫张硕。我没,没带证件。”横肉男避开叶潮生的目光,抬手拽了一把还在听许月说话的妇人,“别别别哭了,吵——吵啥,走走了。娘的,鬼天要——要冻死人了。”
妇人差点被拉倒,许月眼疾手快扶了一把,眼尖地看到她被拉起的袖子下的大块青青紫紫。
壮汉朝着拉横幅的几个男人喊了一声,拉起女人就走。举横幅的几个男人二话不说,立刻收了东西,上了一辆停在不远处的白色面包车。
妇女被拽走前,朝许月无声地动了动唇。
许月皱眉。
叶潮生把伞往许月那边让了让:“家属说什么了?”
许月同叶潮生往回走,任由他替自己举伞,答非所问:“感觉那个张硕不像家属,倒更像要债的。”
叶潮生看着等在门口的一群人,语气平淡:“这个案子分局三个月都破不了,也不知道是案子有问题还是人有问题。”
☆、寄居蟹 三
分局的案情介绍会开得非常简略,仿佛多说一个字都嫌费劲儿。分局的人只粗粗地放了一遍现场和法医尸检的照片,剩下的资料都被折叠成字块,塞进一个厚厚的文件夹里,人手一份。
受害者名叫齐红丽,独居,三个月前尸体被母亲在她的家中发现。案发地点在花禾区一片有些年头的老小区里。法医判断受害者是被扼喉导致窒息死亡,同时怀疑死后曾经被侵犯,但在受害者体内没有提取到任何来自凶手的 DNA 样本。
现场被严重打砸,财物破坏得很厉害。唯一采集到的半枚指纹,来自一只装了半杯水的塑料杯子上。指纹属于齐红丽正在闹离婚的丈夫陈诺。
花禾区分局分管刑侦重案的领导叫黄光亮,他放完最后一张现场照片,捏着投影设备的遥控器,面对三个看起来比他儿子大不了多少的年轻人,有些不自在。
“大概的情况就是这样。这个陈诺几乎没有不在场证据,但是我们除了这半枚指纹外,也再找不出更直接的证据能证明他和这场谋杀有关系。
黄光亮秃得差不多就索性把头发都剃了,结果一出汗整个脑门都反光,人如其名。
他苦恼地捋一把脑门,“这个案子证据不充足,抓人都没法抓。现在马上年底了,基层杂七杂八的事情也多,恨不得一个人切成八瓣用。”
叶潮生点点头:“门口那个张硕是什么人?”
黄光亮说:“他们家的债主,一个借贷公司的。这个受害者生前到处都欠了钱。现在她死了,债主,她丈夫,还有她妈跟她弟弟,都在盯着这套房子。”
叶潮生已经放弃了在这里看完资料的打算。光法医的尸检报告就有十几页,还有这三个月来花禾区支队的调查走访,受害人家属,邻居和丈夫的口供,洋洋洒洒一厚沓。
他敲了敲资料夹的塑料封面:“那个受害人的丈夫陈诺,你们问得怎么样?”
黄光亮提起这个就直摇头:“叫来问了三次,每次的结果都差不多。齐红丽死前,两个人正在闹离婚,五月就分居了,陈诺在外面又租了一套房子自己住。法医推断受害者的死亡时间在八月三号下午四点左右。这个陈诺说他当时在家睡觉,没人能证明。至于那半枚指纹,他说是以前留下。”
叶潮生听明白了。
受害者齐红丽家住的老小区,没摄像头没监控;现场除了陈诺不知道什么时候留下的半枚指纹外,没有任何DNA样本能更准确地将目标指向犯罪嫌疑人。
黄光亮见叶潮生不说话,抬手看表,已经接近中午饭点,搓搓手:“要不我先带市局的同志们去吃饭吧,吃完饭,我们再回来讨论,怎么样?”
“不了吧?”一直埋首文件夹的许月突然抬起头来,看了眼黄光亮,扭头跟叶潮生打着一副商量的口吻,“这个案子疑点太多,一时半会讲不清楚。麻烦黄局把刚才的幻灯片资料传到市局大队,我们抓紧时间回去,再开会仔细研究一下吧?”
叶潮生深深地看了一眼许月,还没来得及说话,黄光亮干笑两声:“那怎么能让市局的同志饿肚子呢,案子都三个月了,也不差这一两天。我们食堂的小酥肉那是一绝,我这就安排,马上就回来啊。”
说完人就溜了,生怕晚走一秒就要被叶潮生叫住。
叶潮生眼看着黄光亮跑了,压着火转过头:“许老师有没有听过一个词,叫做越俎代庖?”
许月反问:“叶队长知道‘证实偏差’吗?”
唐小池不合时宜地插嘴:“我知道——就是当人确信了某种观点,就会产生寻找能支持这个观点的证据的倾向,同时忽略其它不利于这个观点的证据……”
许月默默翻开手里的资料夹,三两下就翻到了法医的尸检报告,递到叶潮生跟前,指着其中的一行字—— 死者的眼睛被胶水黏住撑开,根据生活反应判断,是凶手在受害者死后所为。
“叶队长如果看完了资料,一定也会有相同的决定。这个案子,分局已经兜了三个月的圈子,恐怕再给他们三个月也还是一样的结果。”
叶潮生有几分震惊,显然他还没看到这一段,黄光亮方才简短的介绍里甚至也完全没有提及这一点。
“分局被那半枚指纹牵着鼻子走了。” 许月拍拍资料夹,“他们整个走访调查和询问的重点,都在突破丈夫陈诺的不在场证明,以至于忽略了许多其他的矛盾之处。”
—— 比如,动机与行为之间的矛盾。
叶潮生舔了舔后槽牙:“证实偏差?我看他们是盲人摸象,摸哪算哪吧!”
☆、寄居蟹 四
叶潮生板着脸摸出手机:“是我,等会分局这边要传一份案情分析资料过去,你把资料整理好给其他人发下去,通知他们抓紧时间看,下午开案情分析会。——廖局?这不就是廖局叫我来的吗……费什么话?天塌了还有我呢,赶紧的干活去,别操闲心。”
叶潮生一脸不爽地挂了电话。
唐小池从三言两语里听出了事情的复杂:“叶队,咱们接了分局的案子,这移交手续怎么办?”
叶潮生看他一眼:“什么手续?我又没说要接过来。”
唐小池:“啊?我们不接啊?”
叶潮生撸了一把唐小池毛茸茸的脑袋:“我们这是学习,懂不懂?”
刑侦队自从年初一场人事大地震后,一直处于半歇业的状态,不是学习听讲座,就是下基层交流实践。原因无他,主要是廖局不想把这漆都没晾干的草台班子交出去招事。
原先队里经验丰富的老刑警们如今不是蹲在家里就是蹲在看守所里,只剩下了当时在外地出差的叶潮生和两个新人没被牵涉进去。
廖局原本再有两年就能功德圆满地升迁,偏偏去年刑侦队出了事,他也跟着背了个管理监督不力的责任。如今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只盼着能平平安安地把两年熬过去,别再出什么岔子。至于这个摊子,自然有接任的操心。
叶潮生对廖局的做法不是不能理解。别说廖局,局里上下都恨不得给他们披上隐形衣塞进柜子里去才好。
在分局食堂吃了顿各怀鬼胎的饭,黄光亮拼命插科打诨,像是怕许月再提移交案子的事情。
许月跟唐小池不吭声,全由叶潮生应付。
叶潮生倒是客气,表面功夫做得十足,只是临走还是找了个借口,把资料要过去了。
黄光亮不好明着拒绝,只能满口答应,捏着鼻子送他们走。
回程的路上雨终于停了。天边露出一点吝啬的晴光,却没带来丝毫温度。
叶潮生进办公室时,办公室已经大变样了。
刑侦队办公室是一个大间套一个小间,里面那个小间原本是队长办公室。
叶潮生走马上任以后,也没挪窝,还坐在大间里的工位办公,小间就被空了出来,堆满了成堆的旧资料档案和杂物。
这些东西都是去年刑侦队接受调查时被清理出来的。后来调查结束,调查组的人走了,这些东西就这么被留下来了。谁也不提要收拾,如同一头房间里的大象,被人视而不见。
蒋欢正抱着好几个空纸箱子从外面进来。
她见叶潮生站在小办公室门口,小心地打量了一眼他的脸色:“叶队,你们回来啦——你说让把这都收拾出来,我就跟小汪打扫了下,你看没问题吧?”
一个小个子穿着有点不太合身的制服,正站在窗边开窗透气。
冷风刮进温暖的室内,卷起一层层白雾。
叶潮生心里突然有点不是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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