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普通的鹿
叶潮生进来,放下外卖:“你俩先来吃饭。”
许月放下笔,拉着朱美走过来。一大一小在旁边站着看叶潮生把餐盒从袋子里拿出来,又一样一样打开。
沿着碗边点了一圈香油和鲜绿葱花的馄饨,汤是店家吊了一天的鸡汤,油星浮沫儿撇得干干净净。清澄的鸡汤里抱着一个个足有婴儿小拳大的馄饨,雪白的馄饨皮被肉馅塞得鼓鼓囊囊。
餐盒打开的瞬间,香味随着蒸汽一起扑腾起来。
另一个餐盒里是一份码得齐齐整整的丝三鲜。橙黄的萝卜,翠绿的莴笋,爽口的木耳,被细细切成丝,用老醋浸过一宿,又浇上店家自己的鲜辣酱,酸辣适中,正好配了肉馄饨,爽口又开胃。旁边还缀着一只雕工精细的萝卜花。
朱美哪见过有人是这样吃饭的,顿时被勾得挪不开眼。
她又露出那个巴巴的眼神。
许月拉过椅子,把孩子安顿坐下,拿勺子舀起一个馄饨,递到她面前:“这个烫,先吹吹,再小口吃,知道吗?”
他怕朱美不理解,又做了个示范,鼓起腮帮子对着馄饨轻轻吹了一下:“就这样,知道吗?”
朱美接过勺子,学着许月的样子,小心翼翼地吹气,生怕一个大力就把这塞满了肉香喷喷的食物给吹没了。
孩子大概是饿极了,吹了两下就张口去咬,一时不妨被皮子里的汤汁狠狠烫着了,痛得她一下子就皱起脸。可这东西太好吃了,好吃得她不舍得松开,硬忍着疼还要往嘴里送。
许月眼疾手快,劈手把勺子夺了下来扔到一边,急忙去看她的嘴。
朱美还惦记着那口吃的,她一着急就说不了话,“啊啊”地挣扎要去捡地上的馄饨。
叶潮生在旁边看着,差点鼻头一酸,转身去接了一杯凉水:“快喝点凉水冲冲。”
朱美急眼了怎么也不配合,许月不敢硬灌怕呛着她,举着一杯水手足无措。
叶潮生急中生智,拿起饭盒里的雕花萝卜,送到朱美面前:“朱美,你看这个,好看吗?”
朱美的注意力被萝卜吸引了,伸手想摸。叶潮生指了指许月手里的水杯:“你把这个喝了,叔叔就给你,行不行?”
朱美愣了一下,小心地开口:“骑马?”
许月不知道她们在车上问朱美的那一段,不明就里,随口接道:“骑马是什么?你先把水喝了,我们再骑马,好吗?”
不料,朱美猛地推开叶潮生的手,往椅子深处缩去,使劲地摇头,声音带上哭腔:“不!不骑……疼……”
两个大人同时抬头,都从对方的眼睛里读出了一丝不好的联想。
叶潮生低头安抚朱美:“不骑马,不骑马,这个给你,不用骑马。”
朱美这才犹犹豫豫地伸出手,半信半疑地接过那朵萝卜花。
许月见她这会平静下来,还惦记着她被烫到的嘴,到底哄着她喝了半杯凉水。
两个从来没带过孩子的大男人一个哄着陪玩,一个拿着勺子喂饭,终于等到朱美轻轻地打了个饱嗝。
许月就着朱美用过的勺子,随便塞了几口剩下的馄饨,也把自己打发了。
朱美吃饱了,自己玩着萝卜花,玩着玩着就睡着了。
叶潮生轻手轻脚地把她抱进小办公室的沙发上,又给她裹上小王新领的棉大衣,悄悄带上门出来了。
许月正在小汪的电脑上看资料。
叶潮生走过去,从后面环住他,下巴亲昵地靠在爱人瘦削的肩膀上,脸颊贴上对方温热的耳朵,一字一句地念出屏幕上的内容—— “自闭症儿童的失语症状及交流技巧”。
☆、玩偶之家 三十一
许月正要张口回应身后的人,忽然被趴在他肩上的叶潮生喊住。
“……哎,别动。”
叶潮生温热的鼻息划过他的侧脸,探出头,伸长手,从许月黑色羊绒衫的领口捏下一根毛。
毛尖带着一点黄,毛根雪白,是月半的脱发没错了。
“怎么了……”许月侧头,他的嘴唇擦过对方的额头。
心跳突然错了拍,脸也跟着红起来。许月要抬手推开半挂在他身上的男人,不期然地被顺势握住,身下的椅子被转过半圈,接着后颈被人托住。他被迫承受了一个零度可乐味的轻柔的吻。
像夏天,那种许月没有体验过的夏天。男孩子把手心里的石子一颗一颗扔向邻居伙伴家的窗户,从巷口成群结队地疯跑过去,踩过傍晚时分积满了雨水的石坑。
在这个湿冷的冬夜里,在这间暖气旺得有些过头的办公室里,他忽然体会到了快乐——那种轻松安宁的快乐,那种无忧无虑的小男孩应该拥有的快乐。
叶潮生不满地咬了咬许月的唇,佯装恼怒:“怎么这种时候还走神呢?说,想谁呢?”
许月看着他,那双桃花眼明亮而勃勃生机,盛满了说也说不完的爱意和笑意。他情不自禁地捧住这张英俊的脸,虔诚地吻向对方的额头。
“阿生,我爱你。”
封住心房一角的火漆蜡缓缓地融化了。
叶潮生显然措手不及,又惊又喜,眼睛发亮,一把拉过人:“你刚说什么?再说一遍。”
许月被他灼灼的目光注视着,心头里的那摊火漆蜡像洪水一样肆无忌惮地蔓延。
“我说……”忽然觉得有酸意涌上鼻头,逼得许月断了话头。
许月在大学时的恋爱里从没有说过这些话——我喜欢你,我爱你,我想和你在一起。
在他长起来的那个环境里,他从来没有被教过什么是“爱”,以至于六年前,他也从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他爱叶潮生吗?
最初,他将这段恋爱视作一种放纵。叶潮生总像一只可爱的小狗一样缀在他的左右,浑身散发着朝气和青春。但随着许之尧案发被捕,这点短暂的欢愉也随之被掐灭。大雨将至,谁还有心情在花园赏花?
可是后来,他发现那原来并不只是肤浅的欢愉。当他为了躲避媒体而整日缩在火车站附近的小旅馆里时,当袁望劝说他参加引线行动时,当他在金鳞湖度假村的后院里度过那些不分昼夜的日子时,叶潮生,叶潮生这个名字就像一个魔咒,一种慢性疾病,一口缓释发作的毒药,日日夜夜地缠绕着他。他在那些没有快乐的日子里,只要一想到这个人,就好像能摸索到一点方向,朝他近一点的那个方向。
什么是爱呢?
许月不知道,没有人教过他,但本能却引导他,去拼命地靠近那个人。
这个世界上的爱有千万种,有不计回报的奉献式的爱,有相互扶持的共同成长的爱,也有像他这样的,如同一颗寄生植物一样,拼命地从对方身上获得温暖和快乐的爱。
奉献是爱,需要也是爱。
“……阿生,我爱你。”许月咽下喉咙间的哽咽,一字一词,吐字清晰地重复了一遍。
叶潮生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几个字轻轻落在耳边,像春日的风拂过树梢,又像夏日的雷轰轰驶过。
他伸手揽过许月。
两个交叠的影子在地上融为一体,轻轻地摇晃。
…………
朱美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醒的。许月无意间一抬头,猛地看见这孩子站在小办公室的门边,一声不吭地盯着他们,吓得使劲推了下叶潮生。
叶潮生这才也跟着看见了朱美。
他装模作样地干咳一声,站起来,用一种非常矫情的哄小孩的声音问朱美:“你怎么不睡了?是不是想上厕所?”
朱美不说话,也不理他,径直走到许月跟前,指了指白板。
叶潮生非常幼稚地跟小孩较上了劲,“哼”了一声表示不满。
许月无奈,哄他:“你去休息会,我陪这孩子呆一会。我觉得她不像是智力障碍。”
叶潮生想起许月之前在看的东西:“自闭症?”
许月想了一下:“我看不像智力问题,更类似于交流障碍。但引起儿童交流障碍的原因有很多,也不一定是自闭症。”他拍了拍朱美的头,“大脑的语言区块在关键的发育期没有得到良好的训练和引导,也会导致交流障碍。但虽然说不出话,但很聪明,什么都懂。”
叶潮生低头看一眼朱美,朱美睁大眼睛也抬头看他。
他的心突然被揪了一下。
黄慧的遭遇他们已经大概清楚了,那朱美,她又经历过什么?
许月推了推叶潮生的手:“我陪这孩子玩一会。你在旁边,我觉得她好像有点紧张。”
第二天早上,蒋欢第一个来的办公室,进门就看见正面白板上画满了各式各样的简笔画。
她昨天回家了也没睡踏实,心里惦记着挨处分的事,梦里翻来覆去不是挨批评就是写检查。最后又梦见局里要把她赶回公安大重新上学,结果公安大死活也不肯要她,于是吓醒了。
朱美正睡在刑侦队那台破沙发上,身上盖着许月的一件外套。许月搬了把椅子,守在朱美旁边看资料。
“许老师。”蒋欢轻轻地出声喊他,“你们昨天就这么熬了一夜啊?”
许月闻声,先抬头看了眼朱美,确认这孩子还睡得好好的,这才轻手轻脚地站起来,把蒋欢拉到办公室的另一头:“我们轮流休息了一会,叶队买早餐去了,一会就回来。你跟我说说,你们当时见到这孩子的情况。”
蒋欢第一次见到朱美,就是在那幢三层的小楼里。从里面陆陆续续地找出来的八个小女孩,有着莫名相似的气质,朱美混在其中,她一开始并没有格外关注。
后来在饶城市局刑侦队的会议室里,她才注意到这个孩子。
一口气带出来八个来路不明的小孩,没地方安置,只能先带进会议室,等着上头的领导商量出结果。蒋欢趁着马勤和黄峰交涉的功夫,溜进了那间会议室。八个小孩,多数都神色恐慌地缩在椅子里。只有朱美看着她,眼睛滴溜溜地转,脸上好像没有怕的样子。
许月听完蒋欢的描述,往睡着的朱美那边看了一眼,又问道:“你知道骑马是什么意思吗?”
蒋欢一顿。
干他们这一行,对那些腌臜龌龊的事有着雷达般的直觉。
骑马是什么?
蒋欢有些说不出口,吞吞吐吐:“我们还没问过。我自己猜,可能就是……有人哄着她……那什么,跟黄慧一样吧……”
两个人一时间都沉默了下来。
“许老师,这孩子以后要是长大了,”蒋欢半晌后又开口,“她要是懂事了,要是真有这些事,她该怎么……”
她该怎么面对呢?
许月没说话,他也不知道。
蒋欢没等来答案,自嘲道:“看我,想这么远,自个儿眼前的事都还没着落呢。”
许月叹口气,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拍拍蒋欢的肩膀,说:“处分的事你别太担心,你们叶队肯定会想办法的。”
蒋欢满不在乎地摇摇头:“嗐,我也不担心。大不了就是去档案室写档案呗,真要是一口气给我开了,倒还好了。”她赌气似的拍了一把墙角的文件柜,“干这行天天看这些堵心事,得短寿多少年……我都想好了,回头要追究起来,我就把责任都揽过来。马老怪不容易的,这么多年好不容易熬了上来,一家老小都指望着他,不能栽到这件事上。”
许月摇摇头,脸上有些不赞同,却没再多说。
叶潮生提着早餐回来,朱美已经醒了。他招呼人过来吃早餐。
唐小池进来时,看见三个人围着个孩子,脱口而出:“叶队许老师,你们今天怎么带着个孩子来上班啊?”
蒋欢听着这话,一下子想到了别的地方去。她嘴里塞着半根油条,目光在叶潮生和许月身上绕了两圈,想笑又不敢笑。
唐小池摸摸头,也觉得这话说的好像不太对劲,又补了一句:“不是,我的意思是这孩子是你俩的啊?”
得,越抹越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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