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普通的鹿
叶潮生皱着眉往后翻了两页
他俩旁若无人地交谈,办公室里的其它同事硬是一句也插不进去,干瞪眼地听着。
汪旭终于抓到个空子:“叶队,你叫我查那个徐静萍的资料……我这边稍微有点眉目了。”
叶潮生抬头看他。
汪旭从电脑里调出一份文档,打印机“咔咔”作响,开始工作。
“她是洪县人,派出所那边的档案显示,她户口最早挂在洪县福利院,四岁那年被洪县本地的一对夫妇收养,现在还有当时领养手续的原始资料。”汪旭语速飞快,“那对夫妇没几年又生了一个男孩,等到徐静萍十四岁那年,养母烧炭自杀,全家只有徐静萍一个活了下来。”
许月若有所思:“后来呢?”
“后来?”汪旭挠头,“我从当地派出所和福利院查到的资料就这么多,再后来的事情,可能要找徐家的亲戚和当地人打听了。”
叶潮生合上许月给他的资料,又抄起打印机里吐出来的几张纸,卷成卷在桌沿敲了敲。
他脑子里还有启明福利院的事。一团乱麻,头疼,真的头疼。
叶潮生咬着后槽牙想了半天,说:“这样,启明福利院那边,先……发通报,把方利方剑兄弟俩找出来,陈钊吐出来的东西有待核实,这孙子想立功,说不准要把自己身上的脏泥往别人头上蹭。福利院那个副院长还在饶城市局手里吧?跟他们协商一下,看能不能转过来。”
蒋欢担心地开口:“他们能同意吗?那边好像一直都不怎么配合,不然我们当时也不能那什么……”
想起自己干的事,蒋欢还是有些心虚。
叶潮生“啪”地把手里的纸卷在桌上猛拍了一下:“不配合?不配合就再抢一次,大不了今年奖金都不要了。”
他语气里有从未示人的狠戾:“我倒要看看他们屁股底下到底藏着什么东西,就这么几个玩意儿也值得护这么紧。”
蒋欢低了低头,没说话。
桌上的电话响了。
唐小池手快接了起来,打了两句招呼,神色突然凝重起来。他叫电话那边稍等,捂着话筒:“叶队,饶城刑警队。”
叶潮生眯下眼,很快伸出手:“给我。”
话筒被换了只手,接着免提键被按下。
“喂?”
“叶队长,久仰啊。”电话那头的男人自来熟地打着招呼,“鄙人姓黄,黄山的黄,黄山的峰。前两天刚和你们海城的兄弟们打过交道,没忘吧?”
“黄队长……”叶潮生没来得及打起官腔,就被黄峰打断了。
“我跟你也不说客套话了。我知道你们想要启明福利院这几个管事的。现在呢,我们手里押着一个,外头还跑着一个。”黄峰开门见山地说,“我手里的这个可以给你们,外头跑的那个我也能帮你抓回来,但人,我不是白给的。我有一个条件。”
叶潮生:“你先说。”
黄峰在电话那头说:“条件很简单,你们把人接过去以后,从启明福利院上查出来的任何事,都由你们那边负责到底,不能再推回我这里。”
办公室里的几个人面面相觑,没明白这唱的是哪出。
叶潮生皱起眉来:“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就是字面意思。”黄峰玩世不恭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你没听懂,我可以再说一遍——你们从启明福利院身上查出来的任何后续,都由你们负责到底。你答应了,人我就麻溜给你送过去。你如果到时候反悔……”
黄峰顿了顿,说:“当然了,咱们这都是君子之约。你反悔了,我也拿你没办法不是?”
叶潮生沉默了几秒,沉声说:“行,我答应你。”
黄峰又笑了一声:“叶队长不愧是大家大业培养出来的爽快人。你叫你那边的人准备手续,我手底下几个小子都会配合的。”
叶潮生挂了电话。
唐小池急了:“叶队,他这什么意思?什么叫做后面的所有事情我们负责到底?那按规定该他们辖区的事情,我们也没法管啊?”
叶潮生按下他:“不管这些,先把人要过来,眼前的案子要紧。”
他打心眼里可没觉得自己是个君子,一诺千金也得分什么事。
“小汪,”叶潮生琢磨着又开了口,“你们把苗季的联系人捋一遍,把知道黄慧的人重点拎出来。对了,还有那个徐静萍,再挖一挖。”
他把陈钊的口供交给同事整理,自己拿着资料进了小办公室。没呆一会,他又踱出来:“许老师,我这有点问题,你来看一下呗?”
许月应声起来,进了小办公室:“怎么了?”
叶潮生点点许月刚给他的资料:“你刚才话说的半半拉拉。”
言下之意,现在这里就他们两个人,可以敞开说了。
许月想了想:“你刚才问我为什么犯人一定是一个人,这其实是个逻辑环。”他抿了抿嘴角,“犯人的目标是黄慧,他的目的就是取代黄慧在这个家庭的位置,这其实就是一个幻想。任何第三者的在场,都会破坏它。所以犯人一定是一个人。”
幻想,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不能够与人共享的东西。
“我刚才没说出来的是,如果这是幻想,那么他没有得到满足,就不会停手。” 许月轻轻地说,“这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
叶潮生抱着手半靠半坐在办公桌上,思考着许月说的话,一个念头从他脑子里一闪而过。许月似乎对这些 —— 连环杀人犯,欲望,幻想,有一种异乎常人的嗅觉和敏感。
他突然想到许月的毕业论文,和他在论文中提到的所谓的“基因污点人群”,那些父母有过暴力犯罪史的,以及不幸童年的人。
凉意从叶潮生的背后一点点爬起来 —— 难道许月的研究对象,是他自己吗?
☆、玩偶之家 三十五
叶潮生强迫自己挥散这些念头,又说:“那么在苗季家发现的那些体液物证呢?特别是雷洪的,如果嫌犯是了解黄慧的存在的话,那也就不存在我们之前谈到的可能去过现场的第三人了。”
许月思考他说的话,一时间没张口。
“但我始终想不通一个问题。”叶潮生又说,“从雷洪自己的口供,以及结合陈钊提供的信息来看,雷洪确实没有参与过苗季的性|交|易,也没有和黄慧发生过关系,那他的体|液到底是怎么跑到苗季家去的?以及为什么要把他的体液放进苗季家的现场?”
许月出神地喃喃自语:“不对……”
“什么?”
“幻想都是美好的会令人向往的东西。”许月回过神来,“黄慧身上有什么值得向往的东西?”
叶潮生看着他,等着下文。
“如果嫌疑人打一开始就知道黄慧的存在,也了解她的处境,怎么还会希望成为她?”许月低声说着,“甚至……”
他突然顿住,几秒后,转身冲出办公室,在一办公室惊诧的眼神中,翻找出苗语的咨询笔录,一页页看过去。
——我爸妈很恩爱。
——我爸啊,我爸挺厉害的,他们公司几个大客户都是他拉的。
——我妈脾气不怎么好。
——不,他们都很好,很爱我。怎么爱?就父母爱孩子呗……给我做饭洗衣服什么的,还把我送这来,看心理医生。你们收费很贵的吧?我都知道。
这些关于家庭的描述形式化而又模糊,缺乏细节,没有情感。
许月终于知道那股无法解释也挥之不去的怪异感从何而来了。
这简直就像是另一个他自己。
明明清楚发生了什么,还硬要强做出一副幸福美满的假象。这种虚伪,虚假,又虚弱的描述,也曾无数次地从他的嘴里说出来过。
——我爸爸是个优秀的人,我妈妈喜欢安静,她的手很巧,家里到处都是她编织的装饰品……
他也有一个模板,爸爸该是什么样,妈妈又该是什么样。大多数时候面对外人的询问都能对答如流,只要不去追究那些细节。
他们做过的令人最感动的事是什么?三人之间最难忘的经历是什么?爸爸送的生日礼物里最喜欢哪一件?妈妈做的哪道菜他最讨厌吃?
只要不刨根问底,剥皮拆骨,他就能一直演下去。
叶潮生跟着从办公室里走出来。不等他说什么,许月拿着苗语的咨询记录,转身说:“苗季一家都在努力遮掩他们家的不正常。很可能凶手一开始只知道黄慧的存在,但不清楚黄慧的处境的,否则他绝不可能选择苗季这一家。我之前还以为他杀了苗季一家,甚至在苗季身上留下性|虐|待的痕迹是因为在苗季一家身上不能得到满足,于是幻想破灭杀人。不是这样的……他是发现真相后的愤怒。”
“许老师的意思是,凶手觉得自己……就像,买了假货?”办公室里的同事似懂非懂,讷讷出声。
“对,”许月回头看他,“他觉得自己受到欺骗。他被苗季一家演出来的假象蒙蔽,错误地选择了这一家作为目标,没想到这一家子和他理想中的样子根本相去甚远。”
蒋欢在旁边掰着手指头数:“认识苗季家,知道黄慧,但又不知道黄慧在苗家具体的情况……”
叶潮生缓缓地接话:“按照你们这些推论,我们目前的怀疑对象里,有一个人,完全符合。”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那个名字。
唐小池一下子站起来:“叶队,我这就去再联系一下工商,想办法在徐静萍身上再挖一挖。”
唐小池也跟着:“我去联系洪县的派出所,看能不能联系上当年徐家的那些亲戚街坊。”
“这些东西挖再多,我们也没证据能证明就是她干的。”
马勤从头到尾一直没出声,这会突然说话,不啻于抄起盆给众人兜头浇了盆凉水。
叶潮生却点点头:“没错,现在最大的问题还是这个,我们不能光靠口供定案。而且凶手也不傻,他很清楚自己在现场没留下任何证据。在我们手上一点东西都没有的情况下,他不会承认的。”
唐小池的干劲刚打满,就被正副队长一人一句,接连放个精光。他丧气地摊回椅子里:“这也不行,那也不能的,那这案子就这样吧,反正苗季一家也不是啥好东西,死了干净得了。”
马勤听不得这种消极怠工的话,他脸一沉就要训人。
叶潮生朝他摆摆手:“复勘现场。你们该挖徐静萍,还要继续挖。现在嫌疑圈在她身上,挖深一点没坏处。对了,还有那个监控……”
叶潮生看向洛阳:“既然有嫌疑人,那监控就好查了。小区的监控查不到,就查路上交通摄像头,街边的民用摄像头。她如果真的是凶手,总不可能空投到苗季家里去。”
洛阳正支着下巴靠在桌子上打瞌睡。这几天他和唐小池两班倒盯着陈钊家,直到陈钊张嘴,他们才撤了回来。这会听叶潮生喊他,猛地醒了一下。
叶潮生看他样子,又补了句:“监控不着急查,明天也来得及。”
许月突然想起自己和人还有约,看看表时间差不多,便和叶潮生打了个招呼,准备离开。
叶潮生要送他,被他拒绝了。
他去秦海平的诊室,离得不远。
在张庆业的案子上,许月和海公大的项目组产生了很大的分歧。
他倒不是不能理解项目组的想法。项目组里有人等着拿这个案子写论文,投期刊,他们不愿意在一个没有明确证据支持的一点上来回打转,也是人之常情。
只是到底是谈不拢,他就不愿意往那边去凑了。秦海平倒是几次喊他去参加研讨会,他去了也没什么好说的,无非听一群人拿着书纸上谈兵罢了。
秦海平今天找他,是要给他看项目组和张庆业的第四次谈话录像。上一次研讨会放了录像,但许月没有出席。
写字楼的电梯间整洁明亮。电梯门边挂着一块锃亮的烫金铜板,密密麻麻地登着这栋楼里的商户和楼层。许月突然想起那天去徐静萍的诊室时,叶潮生随口说了句这块租金不便宜。秦海平的诊室也开在这块,他开诊室的钱又是哪来的呢?
“叮”地一声,电梯门开了。
门里走出一个身材消瘦的男子。许月礼节性地朝对方点点头,擦身而过,走进了电梯。
秦海平已经泡好茶在等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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