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ranana
录像机嗡嗡地持续运作着。
片刻后,滕荣松开了握住其他成员的手,睁开了眼睛,众人纷纷效仿,滕荣坐下,大家也都坐了回去。悟醒尘这才换了口气,拉着他的男孩儿也睁开了眼睛,又让悟醒尘把他抱起来,这样他才能摸着摄像机,把眼睛凑到取景器前。
人们重新拾起了先前在忙的事,吃东西的人把吐在碟子里的东西送进嘴里,继续咀嚼,声音很轻,刺绣的人捡起了地上的绣布继续穿针引线,聊天的人却不聊天了,他们和那些原先就无事可作的人一样,只是安静地,面貌平静地坐着。没有人说话。悟醒尘小声问男孩儿:“聆听会上不允许人说话的吗?”
男孩儿一把捂住了悟醒尘的嘴,责备地瞪了他一眼。这当口,一个女人叹息了声,悟醒尘看过去,这女人一头红发,穿白色麻布裙子,一条麻花辫垂在胸前,人成了个瘫坐的姿势,双手垂落在椅子两边,女人打了个嗝,摸着肚子,歪着嘴咕哝着什么,悟醒尘听不到。忽而,坐在女人对面的一个男人站了起来,瘦高,手很大,不停摸着他的高鼻梁,绕着大圈外围踱起了步,他踱到悟醒尘这儿,悟醒尘听到男人絮絮叨叨说着什么,可他还是听不清楚,有些像通用语,可又多了些没听过的音调,悟醒尘只能从他的语气判断,男人是在抱怨着什么。有人大叫了声。是一个上了些年纪,留着发白络腮胡的男人,他不知受了什么刺激,跳到了大圈中心,四肢着地,捶胸顿足,跳来跳去。
男孩儿趁着这个人弄出很大的动静时和悟醒尘说:“他们在和前世的灵魂对话,试图呼唤他们归来。”
悟醒尘琢磨着,说道:“也就是说现在他们的身体里是没有灵魂的吗?”
男孩儿说:“不,他们有灵魂,只是灵魂残缺,只有拥有了前世的灵魂,前世的所有记忆都回归了,人的灵魂才是完整的,人们会带着这样完整的灵魂死去,会成为下一个残缺灵魂的‘前世灵魂’,人们的记忆会再次会召唤,被记忆,没有人会被遗忘。”
“前世的灵魂可以是很多前世的整合体?”
“可以追溯到生命的最初。”
悟醒尘看着大圈中心那四肢着地,大张着嘴开始舔地板,并且发出狗吠的男人,说道:“怪不得他像动物,像狗……”
男孩儿说:“你听那些风。”
风穿过墙上的孔洞,粗略听上去确实像人的絮语。
“能听到吗?”男孩儿问悟醒尘,“你要静下心来听,你会听到的,听听你的前世在说些什么,听听他告诉你什么,他会告诉你他的一些事的。”
悟醒尘侧耳倾听。
呼,兮兮,娑,娑娑娑。
男孩儿诚恳地看着他,满脸期盼地等着他给出一个答案。
呼,兮兮,娑,娑娑娑。
悟醒尘听到的只是风声。他笑了笑,和男孩儿说:“我的前世应该是风。”
男孩儿拍了下手,兴致勃勃地追问:“风有什么样的回忆?”
悟醒尘一时编不出来了,张口结舌时,他的腿被什么东西打了一下,他一看,一只草鞋落在了他身边。他找了找,大圈中心,一个踮起脚尖旋转的纤瘦男人的脚上少了一只鞋,但是他混不在意,还在跳着姿态僵硬的舞蹈。男人的前世灵魂里可能储存着一个芭蕾舞演员的记忆。
悟醒尘捡起鞋子问男孩儿:“这时候能和他说话吗?”
男孩儿摇头:“还没有回归肉身的灵魂是很胆小的,它们很容易会被吓跑。”
跳舞的男人像一只鸟一样扑腾起了翅膀,脚下再没什么舞步了,只是胡乱地单脚蹦来蹦去。
男孩儿换了盘带子,悟醒尘问道:“聆听会一般持续多久?”
“直到最后一个人心满意足。”
悟醒尘看到滕荣,离开座位的人越来越多,大声发出近似咆哮的声音的人越来越多,甚至还有人用脑袋撞墙,脱光了衣服在地上扭来扭去,可滕荣却只是坐着,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本书。
悟醒尘问男孩儿:“你们会长找到他的前世灵魂了吗,他完整了吗?”
男孩儿说:“大家都说会长是一个崭新的灵魂,这是很难得的事情。”
悟醒尘说:“所以,他与众不同?”
男孩儿问:“你说什么?”
他不懂“与众不同”的意思,悟醒尘想解释,男孩儿又着手换录像带,等到他重新开始录制,大圈里,两个男人扭打在了一起,一个是那学狗的白络腮胡男人,另一个是一个五大三粗,声音洪亮的壮汉。白络腮胡在身形上完全不是壮汉的对手,但是他又是咬又是抓的,反而把壮汉压在地上,弄得满脸,满手都是鲜血,占尽了上风。那壮汉已经躺在地上直喘粗气了,可白络腮胡还不打算放过他,张开嘴,扑上去对着他的脖子又是一口。
他们周围有跳舞的人,有低笑的人,有跪在地上不停磕头的人,滕荣瞥了他们一眼,翻过一页书页,目光落在书上。
男孩儿轻快地说着:“这个男人应该是一个猎狗的人!哈哈!”
男孩儿又说:“灵魂的争斗是稀松平常的!灵魂的宿敌时常出现!”
悟醒尘说:“他流了很多血,他会死的……”
他的声音淹没在了毫无头绪的古怪语言和娑娑的风声里,他想去拉开白络腮胡,可往前走了几步,还没走到大圈里,他一阵头晕,身体失衡,摔在了地上。人们还在说话,音调越来越拗口,他们说的是哪一门失传的语言呢?是他们的前世教他们的吗?人们还在争斗,一个咬一个,一个揍一个,他们的争斗可以追溯到多久之前呢?第一个人发现第一条狗的时候?还是第一条狗遇见第一个人的时候?人本能地害怕,狗也被保护自己的本能征服了……但是为什么要害怕?为什么面对未知时,总会胆战心惊?总会担心未知会要了你的命,真奇怪,未知为什么要贪图你的生命?真可笑……悟醒尘笑了出来,一个又一个词在他的脑袋里横冲直撞,都像如意斋会说的词……要是如意斋在这里,他一定会露出“轻蔑”的神色“抨击”这里的人拥有的只是“无可救药的”“优越感”。
一条黑色的狗站在了悟醒尘面前。
他想跟它走,去山洞里,他不害怕。他想知道那山洞的深处有什么。
黑狗转过身。
悟醒尘爬起身要去追他,却撞了个结结实实,他捂住额头一看,原来他撞在了滕荣身上。滕荣一手拉着悟醒尘的一条胳膊,颇为忧虑地看着他:“悟先生,您没事吧?”
悟醒尘摇了摇头,滕荣把他扶到了一张椅子上坐下,先前还在大圈里歇斯底里的人们收拾起了桌椅,那摄像的男孩儿不见了。聆听会结束了。
悟醒尘试着伸手按一按太阳穴,太阳穴却被什么东西顶住了,他一看右手,无奈地发笑,他还抓着他之前捡起来的那只草鞋呢。悟醒尘张望了番,说:“这只鞋子……”他找到那跳芭蕾舞的男人了,他还在办公室,正忙着收拾一张长桌上的碗碟。悟醒尘把鞋拿去给他。男人道:“谢谢你,但是这是别人的鞋子。”
男人指着自己的脚,他两只脚上都穿着鞋子。悟醒尘一比对,他捡起的草鞋和男人脚上的鞋子样式一模一样,只是尺寸有些差别。
悟醒尘道:“抱歉,因为刚才看到你脚上没了一只鞋子,然后刚巧感觉被什么东西砸到,一看身边多了只鞋子,它和你的又长得一样……就想当然地以为这是你的。”
滕荣走过来了,说:“那就放到失物招领处吧。”
悟醒尘点了点头,把鞋子给了他。滕荣又说:“时候也不早了,悟先生不如今晚就在这里小作休息吧?”
悟醒尘说:“那真是太打扰了。”
他的头晕好转了些,跟着滕荣走出了会长办公室。两人在安静地过道上走了会儿,滕荣停在一扇门上挂着一束干玫瑰花的房间前,说:“盥洗室门上挂着一只草编的水壶,今晚您就在这里休息吧。”
他推开门,这里的房门门前门后都没有门锁。房间里有三张单人床,睡着五个人,床上两个,床铺中间的地上各三个。房间里还设有六只储物柜。
悟醒尘站在门外小声问滕荣:”不知道那位十年前接待了如意斋的成员是否还在总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