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听涧
鹿见春名语塞。
“……我不会死的。”
他会死,但死亡也只是短短的几个瞬间而已,他不会因为死亡而真正地迎来生命的终结……他是不会死的怪物啊。
他连人类都算不上。
萩原研二费力地扯着嘴角笑了一下,在昏暗之中鹿见春名看不太清晰他的表情,只能察觉到从萩原研二的唇齿之中泄露出来的一点笑意。
“小诗在逞强什么呢?”萩原研二用气音低声说,“就算有超能力,也是会受伤的肉体。”
他顿了顿才继续说下去。
“而且……好歹我也是可靠的大人,至少相信我一点、稍微试着依靠我一下吧?我可不能总是靠小诗来保护啊。”
他是警察,有着保护其他公民的义务——这其中当然包括鹿见诗,不管是出于公义、又或者是因为私心。
比起被鹿见春名保护,他更想保护鹿见春名。“不会死”只是逞强的话,即使是有超能力的鹿见春名,单从身体而言与普通人没有任何区别。
上一次从摩天轮上救下松田阵平时,萩原研二就被鹿见春名吓的够呛……他那次差点真的以为鹿见春名死亡了。
虽然最后鹿见春名好好的,但从那个时候起,萩原研二就察觉出来了——仗着那个“超能力”,鹿见春名胆大且肆意妄为,完全不把那些危险放在心上,也完全不打算依靠任何人。
大概是过往的经历,才让他形成了这样的习惯。但至少……萩原研二想稍微改变一点。
“现在已经不是一个人了,还有我在身边”——他想说这些话,但最后仍然含在唇齿间,没能吐出来。
鹿见春名的身体紧绷起来,双手死死地揪住了他的衬衫衣领,却没舍得用力,只将染了灰尘的衬衣揉地皱成一团。
“我才不需要你保护。”
他是不需要保护的怪物、非人类、异种。
鹿见春名深深地倾身过去,垂下头,用额头抵着萩原研二的颈窝之中,硝烟的气息灌满他的鼻息,他能透过薄薄的眼皮,感受到萩原研二跳动着的脉搏,接着便是胸腔之中心脏急促地、微弱的跳动着的声音。
“……可我不是人类。”
鹿见春名的声音很低,低到几乎不附在耳边就无法听见的程度,几乎风一吹便要消散。
但萩原研二没能听到鹿见春名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在强撑着清醒说完那几句话之后,便因为爆炸之中受到的伤而彻底昏厥了过去。
*
鹿见春名坐在保时捷356A之中,他靠在座椅的椅背上,侧头看向窗外。
窗外全是停滞着的车辆,行人在斑马线上穿行,排在前方的车辆一眼看不到头。
不管是工作日还是周末,东京的交通一向这么水泄不通,即使琴酒开着的保时捷356A边上全是一片真空地带——没人敢去碰这辆擦出一道痕迹来都几百万的老爷车——也改变不了堵车的事实。
琴酒显然也很不耐烦堵车,但他是个冷酷的Top Killer,所以最多也就咬了只烟点燃,逼仄的车内立刻弥漫起了淡白色的烟雾。
鹿见春名隔着明净的玻璃窗看了一眼,前方不远的地方就是杯户中央医院。
萩原研二就是在这家医院里住院的。
昨天的宴会,多亏木多达夫设置的那个炸弹,炸弹引爆了配电室之后让整栋大楼的电力系统彻底停摆,方便了鹿见春名这个伪装出来的女仆脱身。
在撤离之前,为了以防万一,他打了救护车的电话,还把萩原研二从不起眼的廊道之中搬到了最显眼的地方,确保他能第一时间得到救治。
鹿见春名倒是很想去看看萩原研二,但现在身边有琴酒在……他总不可能带着琴酒去给一个警察探病吧?按照琴酒那个病入膏肓的疑心病,估计在知道他和警察关系这么亲密之后,第一时间就会选择把这个警察给灭口。
他垂下眼睛,将车床摇下一点,烟雾透过车窗的缝隙飘了出去,连带裹挟着从鹿见春名指尖弥漫出去的黑色亚人粒子。
亚人粒子在空气中旋转着飞舞,自下而上地构成了一个高大的黑色人形怪物。
藏太用那张没有五官的脸看了鹿见春名一眼,随后展开了背后巨大的翼翅,向不远处的杯户中央医院飞去。
……
萩原研二半靠在病床上,抬起头,凝视着吊瓶之中匀速往下滴落的透明液体,又缓缓地通过塑胶软管注射进他的静脉之中。
“别看了,”松田阵平头也不抬地说,“再看也不会输液更快的。”
他正坐在萩原研二的床边,劳心劳力地给这个让人不省心的幼驯染削苹果。
那双平日里用来拆弹的手既然能做那么精巧的活,区区削苹果当然不放在话下,他削完一个苹果甚至没削断果皮,一圈连着一圈。
“不想住院——”萩原研二唉声叹气地拉长了语调。
“不想住院你倒是别受伤啊。”松田阵平臭着脸将削好的苹果递给萩原研二,“就是去参加个宴会而已,你可真是厉害,轻微脑震荡、肋骨骨裂、右边小腿骨裂、再加上各种软组织挫伤……虽然都伤的不算很重,但加起来有你受的了。”
萩原研二从松田阵平的手中接过苹果,咬了一口,一边嚼着充满水汁的果肉,一边含含糊糊地回答,“我当然也是不想受伤的啊,这事怎么能怪我呢?要怪只能怪那个安装了炸弹的犯人吧?身为在场唯一的排爆警察,理所当然只能我上了。”
“是啊是啊,听说炸弹是拆了,但是最后又被引爆了。”松田阵平发出了咂舌声。
他很不爽——这次炸弹事故让他又想起了那次浅井别墅区的事件,如果不是鹿见春名,那次萩原研二大概……好在上次摩天轮事件的时候,他们已经成功逮捕了那个犯人,这种事再也不会发生了。
想起鹿见春名,松田阵平又下意识地想起了另一件事——爆处班组长的女儿天谷霙是个十分活泼的女孩子,最近经常来给加班的父亲送便当,顺带跟一起加班的他们分享一些八卦。
天谷霙前不久才和他说,萩原研二似乎和宴会上一个女仆勾勾搭搭。
“听说你喜欢上了宴会上的一个女仆?”松田阵平饶有兴致地问,“你不是连联谊都不去了吗?怎么,去了一次宴会,又动心了?”
“才没有!”萩原研二狠狠咬下一块苹果的果肉,立刻反驳了松田阵平,“我不去联谊只是不想而已,现在工作多起来就够累了,还要去参加联谊的话根本吃不消,再说了,那些女警很多其实都是想要小阵平你去的。”
他像是想到什么一般露出了笑意,“啊,小阵平该不会是羡慕我受欢迎吧?不要嫉妒嘛,你现在不戴墨镜之后其实更受欢迎了哦。”
“说什么呢,我一点都没有、完全不羡慕好吗。”松田阵平翻了个白眼,“吃你的苹果去。”
他站起来,转身走出萩原研二所在的单人病房,打算将沾了果汁之后有些黏黏糊糊的手用水冲洗一下。
苹果并不是很大,萩原研二两三口酒吃完了,将果核扔进垃圾桶之中,从床头柜的纸巾盒中抽出两张来将手指擦干净。
病房的窗户是半开着的,风从窗外漏进来,吹动了萩原研二黑色的额发,他下意识眯了一下眼睛。
放在枕边的手机被萩原研二不慎碰掉到了地面上。他想弯腰去捡,却在倾身时感受到了肋间传来的疼痛——他的脚也被石膏包裹了起来,完全没法好好地下床,腰腹之间只要稍微用力一点就能感觉到撕裂般的痛感。
萩原研二叹了口气,又靠回到了病床上。
“等小阵平回来帮我捡起来吧……”他头痛地低声自言自语。
然而下一刻,那只手机便缓缓地从地上飞了起来,悬浮在了空中。
萩原研二缓缓地瞪大了眼睛,眼睁睁地看见那只手机在空中移动,挂在手机上的银色水晶石挂坠旋转着打摆,摇摇晃晃地连同手机一起,被那个肉眼看不到的存在拿起,又好好地交付到了他的手中。
萩原研二立刻便意识到了——是鹿见春名来了。
在那个看不见的幽灵将手机放在他手心之中的时候,萩原研二伸手,握住了藏太的手。
萩原研二抬起头,但只看到了一片空气。
虽然什么都没有看到,但他总觉得……好像在通过什么自己看不见的东西,正在和鹿见春名对视。
即使没有看到鹿见春名本人,他也能立刻在眼前的空气之中勾勒出少年的身影来。
在鹿见春名的潜意识控制下,藏太没有抽出手,而是任由萩原研二握住。
萩原研二单手握住那只冰冷而散发着一点微凉寒气的手,翻过手掌,与他掌心相贴,然后缓缓地、粘稠地让指尖沿着掌心划过,插入到幽灵的手指指缝之中,形成十指相扣的亲密姿势。
松田阵平推门进来,手里多了一本杂志。
他坐在萩原研二的床边,随意翻开了杂志的其中一页,一边看一边心不在焉地和萩原研二说话。
“话说,前几天不是约了鹿见吗?”
“嗯。”
“本来约的是这周的休息日……”
“嗯。”
“但是你现在受伤躺在医院里,之后估计得坐至少一个月的轮椅……”
“嗯。”
“所以看来只能改天了。不过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和鹿见也可以在你的病房里当着你的面吃大餐,你就吃医院餐看着吧。”
“嗯。”
松田阵平终于放下杂志,抬起头来,狐疑地盯着萩原研二的脸。
“我说,你根本没有在听我讲话吧?”松田阵平啧了一声,“你在走什么神啊?”
“唔?”萩原研二低垂着眼睛,漫不经心地发出一声轻微的鼻音,“……我没有啊。”
他确实没听松田阵平在说什么,只是专注地握着那只寒冷的幽灵的手。
即使只是单纯地十指交扣着吗,那只没有受伤的手也一点都不显得老实,指腹在手背上凸起的骨节上扫过,掌心紧紧地贴在一起,从肌肤相贴处传来的寒气沿着他的手心往上钻。
分明鹿见春名并不在这里,但萩原研二依稀间觉得……好像闻到了冷薄荷的香气。
……
鹿见春名仅仅抿着唇。
透过藏太的双眼,他看到了萩原研二靠在病床上、因为受伤而显得有些苍白的脸。
他看见萩原研二试图伸手,想要捞起那只掉落在地面上的手机,最后却因为牵动了伤势而疼的倒吸了一口凉气——鹿见春名在心里叹了口气,帮萩原研二捡起了手机,放进了他的掌心里。
却意料之中地被萩原研二抓住了手。
虽然说了不准乱摸,但用膝盖想也知道,萩原研二绝对不会听的——所以看在萩原研二为了保护他受伤的份上,也不是不能忍。
鹿见春名任由萩原研二得寸进尺,从握住手掌变成了更加亲密的十指相扣。
他立刻就感受到了萩原研二覆盖着薄薄一层茧的指腹扫过手背时,带来的粗粝与麻痒交织着的感受,萩原研二滚烫而灼热的温度透过掌心传递而来,温暖的感觉蔓延至指尖,又从连接着心脏的血管输入进胸腔之中,像是满溢阳光。
他忍不住微微地牵起了一点唇角,银发下的耳尖红了个彻底。
“停车,”鹿见春名突然说,“我要下车。”
琴酒差点咬断了齿间的烟,难以置信地转过头来:“?”
鹿见春名隔着车窗玻璃,用指尖指了指不远处的书店。
“正好,我看到那家书店有《噗噗叽叽~用爱和希望击碎黑暗的魔法少女》的抽赏,我要去抽。”鹿见春名顿了顿,看向琴酒,“你要和我一起去吗?”
这个异常恶心的名字立刻勾起了琴酒心中十分不美好的回忆,这种羞耻和难堪甚至比任务失败更加让他难以接受。
琴酒断然拒绝:“不,滚。”
他言简意赅地表达了自己的意思,鹿见春名麻溜地打开车门下了车。
绿灯亮起,似乎是害怕被用配合实验来威胁他一起去抽那个该死的魔法少女的抽赏,琴酒开着的保时捷356A一脚油门开的飞快。
鹿见春名目送着保时捷357A彻底消失在视野之中,没有真的去书店抽赏,而是转了个方向,去了书店对面的杯户中央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