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听涧
高速行驶的列车、密室中的爆炸、铁轨的下方就是深海,这些条件加在一起,就算是超能力者也绝无可能生还。
伊达航强硬地在脸上挤出了一个笑容来:“嗯……是啊。”
他根本不想笑,却只能强迫自己露出这样的表情来,手却用力地握紧了,青筋格外清晰地凸显在手背上。
他们是警察,无法放任自己沉浸在悲伤之中太久,整个珍珠号列车上的上千人乘客还需要他们的帮助。
靠在他们身后那一节车厢连接处的降谷零叹了口气。
他不忍再听下去了,也不觉得自己这个时候出面能够给同期们带来什么心理上的安慰,所以只沉默着转身离开。
列车的车厢爆炸的那一瞬间,务必盛大灿烂的烟花绽放在铁轨铺行的海面上。即使这份美丽足够让人惊心动魄,但也改变不了本质残忍冷酷的内核……它很美,但就如同世界上所有的烟花一样,转瞬即逝了。
告死鸟死了,毋庸置疑。
就像亲眼目睹了死于爆炸之中的诸伏景光一样,同样亲眼看到了这场爆炸发生的始末的降谷零并不认为鹿见春名能活下来,即使长了翅膀也不可能。
在密闭的空间之中他无法逃走,那是囚禁了生命的死亡囚笼,将那只宣告死亡来临的告死鸟扼杀其中。
降谷零没想到告死鸟会主动进去,替代他的同期去赴死——而告死鸟会这么做的理由,降谷零也只能联想到一个人的身上。
萩原研二。
从认识告死鸟的那一天起,他就发现告死鸟做出的所有不符合常理、本来不应该是他做的那些事情,究其根本原因,实际上根本就不是为了他自己,或多或少地都与萩原研二有关。
算上他从萩原研二和松田阵平口中得知的那些事情,这是告死鸟第三次不顾自己的安危而选择救他们了。
在亲眼看见爆炸发生、将天光染成橙红色的那一瞬间,降谷零心中那些对鹿见春名怀抱着的微妙的、扭曲的、不讲道理的厌恶和别扭全都在顷刻之间烟消云散了。
或许从一开始他就清楚那不是鹿见春名一个人就能造成的结果。如果非要追根溯源,那么他自己也是那个有罪的人。
降谷零是个很典型的结果论的公安。
不管告死鸟是出于什么原因做出了赴死的行为,但只从结果上来看的话,他拯救了他的三个同期,也拯救了这辆正在行驶的列车中上千乘客的生命。
仅凭这一点,告死鸟就不该再继续被没道理地迁怒了。
他觉得自己满心都是复杂的味道,曾经盈满胸腔、只是被强行压下的愤怒和痛苦一点一点地消失,剩下的只有空白、以及如释重负。
再见,告死鸟。
降谷零在心中低声说。
*
这一次的死亡是有些出乎鹿见春名的意料的。
这样的爆炸时不可能杀死一个亚人的,按照鹿见春名的预想,他大概会因为爆炸而掉落进海中,残缺的身体会快速再生,他会在海中复活。
但实际情况却大不相同——他没有复生。
或者说,他没有在一年前的这个时间线当中复生。
在爆炸的那一瞬间,鹿见春名最开始感觉到的是滚烫的热度、以及被灼烧而带来的痛苦,但这持续的时间格外短暂,他立刻就失去了意识。
再度恢复了神智的时候,鹿见春名只感觉到了疼痛。
那不是从身体上传来的痛苦,这中隐秘的痛感似乎来自于灵魂的深处,他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撕扯着自己的灵魂,想要将灵魂从他的躯壳之中抽出。
这中感觉十分熟悉——每当他即将穿越时间的时候,就会感到这种数息的抽离感,好像有一只主宰着命运的手将他的灵魂抽取出来,又投入进时间的洪流之中。
但问题在于,这并不正常。
鹿见春名确实熟悉这种感觉,但以往他产生这种感觉,都是在吃下了银色子弹、或者和APTX-4869成分相近的药物的情况下,唯独这一次,鹿见春名还什么都没吃。
……总不能是那天去炸了实验室后,为了痊愈枪伤而吃下的宫野志保最新研发的失败品的原因吧?那可是几天前的事情!
但似乎他在这个世界能够停留的时间已经到此为止了,他不得不离开。
鹿见春名并不觉得自己回去有什么不好,但让他觉得不安的是自己离开的方式……对于萩原研二来说似乎格外惨烈。
他这么做的时候并不后悔,如果他不做出这样的选择,那么结局就只剩下两种——要么炸弹爆炸,全车人一起死;要么一个警察做出牺牲,主动脱离列车,这样就会只死一个警察,但活下来上千乘客。
但这对鹿见春名而言都是最差经的选择。他是亚人,是可以无限次利用自己的生命和死亡来达成目的的亚人,可以无数次重生复活的能力让他能比其他人更加从容而有余裕,在面对这种情况时,鹿见春名觉得由自己上是最好的。
对于亚人来说,死亡甚至不是消耗品,这对他们而言是零成本的能力。总之他也不会死,其他人也不会死,除了要受到法律惩罚的列车长之外,这对所有人来说应该都是皆大欢喜的结局吧?
但没有人能够接受喜欢的人在自己眼前死亡——鹿见春名忽略了这一点。
他看过太多的死亡,别人的、也有自己的,因为时间的混乱,鹿见春名下意识地认为萩原研二已经知道了他不死的秘密,直到后来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似乎做对了选择……但也做错了选择。
又一次伤害了喜欢的人。
这个认知让鹿见春名的情绪陡然低落下来。
他的视野之中是一片长久的黑暗,这是在曾经穿越时间时鹿见春名从未经历过的。基本都是在消弭的痛苦之后,眼睛一睁一闭,他就来到了新的时间。
而这一次,浓郁的黑色在他眼前展开,又如同水墨一样缓缓消失了。
鹿见春名在恍然之中觉得自己的视角有点不对劲——他好像在高空之中俯瞰着什么一样。
他眼前的场景逐渐变幻,时间从七年前出现在那个巷子里的瞬间,开始如同走马灯一般流动,在他的眼前逐帧逐帧地放映,像是老式的映画片。
就像是在观看属于别人的时间一样,鹿见春名正在看自己从六年前开始、在时间的洪流之中留下的轨迹。
他看见自己那个11月7日、在那个千钧一发的时刻,像是昏了头一样地选择了出手救下了萩原研二……然后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了。
鹿见春名从未想过,这个在一时冲动时救下来的警官,在对他说出“成为你的共犯”的那一刻就让他的心中微微一动,也从未想过这个有着紫罗兰般漂亮眼睛的青年会成为他在这个世界的锚。
他看到了自己和黑羽盗一共同参与的演出,看到了在白日之中绽放的烟火,也看到了自己喝下老白干之后,在实验室中像是被擦除一般消失的样子。
两年前,他出现在医院的太平间之中,然后……在那个尴尬的牛郎店之中,又一次出现在了萩原研二的眼前。
鹿见春名第一次以第三人的角度看自己和萩原研二相处的一点一滴,这时候他才察觉到他们之间的相处到底有多么暧昧。
而从那个时候起,感情就已经逐渐发生了改变。
虚幻的影像又延伸至现在,紧接着的就是刚刚才发生的列车爆炸——鹿见春名看见自己的身体在复活的过程之中就慢慢消失,在时间和空间重叠扭曲之后,出现在了一年后,那个四月的樱花林中。
他复生的、虚幻的身体和最初穿越过来的身体在这一刻重叠在一起,又变得扭曲起来,属于现在的他的那一部分时间缓缓淡去,连带着画面也逐渐淡去。
没有下一次穿越了。
——虽然没有任何提示、也没有任何证据,但是鹿见春名就是莫名其妙地产生了这种感觉。
这就是最后了。
随着这个想法的产生,他恍惚间看到的走马灯也在瞬息之间消失了。
他的视野再度陷入了黑暗之中,却茫然地不知道自己该去往何方。
直到他听到了一个声音。
“——小诗。”
那是萩原研二的声音,像是隔着一层雾,鹿见春名却仍然能够准确地分辨出来这几乎铭刻在灵魂中的声线。
他在黑暗之中下意识沿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寻找,随之而来的是十分熟悉的吸引力,拉扯着他的灵魂,指引他去往自己该去的地方。
鹿见春名能感觉到,灵魂安安稳稳地沉进了身体之中。
他有些迟钝地睁开眼睛,映入事业之中的是格外浓郁的、无比绮丽的紫罗兰色。
他躺在青年的怀抱之中,萩原研二伸出手指,用指腹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他被浸湿的浓密的睫羽。
“小诗……你怎么哭了?”
第159章
萩原研二的神情之中带着十分明显的担忧。
他们现在就在安全的地方——这里是岸边的一栋老式公寓, 降谷零给自己准备的不知道多少个安全屋的其中之一,暂时借给了萩原研二使用。
因为要从小孩的身体变成大人,所以鹿见春名是在浴室里的。
这会有多疼,萩原研二早就已经亲眼目睹过了, 所以他一直紧张地等在浴室的门口。
鹿见春名在吃下药后很快就没了动静, 按照萩原研二从录像之中了解到的内容来看, 他从真正死亡到复活的时间是非常短暂的, 而这段安静的时间已经大大超出了原本复活所用的时间。
所以萩原研二忍不住敲了几下浴室的门, “小诗?你还好吗?小诗?”
但这些声音都没有得到鹿见春名的回应。
萩原研二的心中下意识就有了不好的预感——那种奇迹般的、带来了希望同时又带来了不幸的体质,该不会在这个时候失效了吧?
毕竟那可是致死率达到99%的毒药,也只有不死的鹿见春名才敢将之当成糖丸吃下去, 如果这种体质失去了作用,难道……他要再一次看着恋人在自己眼前死去吗?
这种想法在瞬间就出现在了萩原研二的脑海之中。
从踩刹车还是踩油门的选择之中,就能看出来一件事——看起来外向活泼、还是社交恐怖分子的萩原研二,本质上是个有些悲观的人。
他唯一不悲观的时候,就是执着地认为“鹿见诗一定活着”, 即使同期数次试图开导、甚至差点介绍他去看心理医生, 萩原研二的这种想法都没有得到改变。
在产生“小诗出事了”这个想法的瞬间, 萩原研二的手就已经握在了浴室的门把手上。
他按了一下,却没能打开, 浴室的门是上锁的。
萩原研二退开了几步, 透过浴室磨砂质地的白玻璃观察着室内的情况——他看不太清晰,但只能隐隐约约地看见浴室的地面上躺着一个模糊的人形的轮廓。
他心中一紧,用力撞碎了浴室的门玻璃。玻璃碎裂的清脆声响随之想起,厚厚的玻璃散落了满地。可即使发出这么大的动静, 躺在地上的那个人也毫无反应。
躺在浴室地板上的鹿见春名已经不再时幼年时期的小孩子的身体,而是他原本的成年的体型。少年侧躺在浴室冰冷的地面上, 长长的银发蜿蜒着散落,在浴室苍白的灯光下,他的肤色也显得愈发惨白,手背和脖颈上青紫的血管清晰可见。
萩原研二的心跳几乎漏了一拍,但很快他又松了口气——鹿见春名的身体是在起伏着的,还有呼吸,这足以说明他还活着。
他立刻来到鹿见春名的身边,揽着少年的肩膀,将他整个人半抱进怀中。
萩原研二用手指小心翼翼地拨开鹿见春名颊边凌乱散落的银发,露出那张眉头紧蹙的漂亮的脸来。
鹿见春名的脸色也是苍白的,即使在昏迷之中,他也紧紧皱着眉,像是在忍受着什么巨大的痛苦一样。
——不知道为什么,萩原研二总觉得自己从鹿见春名的脸上读出了悲伤和难过。
那是浓郁到极致的情绪,从他蹙起的眉心和紧抿的唇角之中,萩原研二就能清晰地读出来。
他愣了一下,随即便看到了那一点泪水。
眼泪浸湿了鹿见春名浓密的银色睫羽,沿着他脸颊的弧度缓缓滑落下来,从下颌滴落。
鹿见春名在哭。
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萩原研二顿时觉得心脏被揪紧了——从认识鹿见春名至今的七年以来,他几乎没有看见过鹿见春名掉眼泪,唯一的那次还是因为他才掉下眼泪来。
“小诗……”萩原研二抿了抿唇,低声叫他的名字,“……小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