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梦清圆
太宰治最终翻到了被一本落灰的杂志。
这本杂志年代有些久远,刊载着织田作之助第一篇短篇小说,文笔不成熟,故事也老套,写的是“犯罪都市中无法实现愿望的少年在神社见到了神明的故事”。
如果不是部下强迫症一般的收集癖才买下,太宰治几乎不会关注到这么久远且毫无名气的文章。
这篇文章后还附录着一段织田作之助与编辑的访谈,这段话在织田作之助出名时流传了出来,被认为是他不擅长吐槽的性格的初步展现,而他的编辑则通过强大的脑补能力与他并称天然呆届的哼哈二将。
对于这个故事灵感来源,织田作之助有一说一:“编辑让我说……是参考了真实事件。”
犯罪都市是以横滨为背景,这是很多读者考据过的事情,普通人不知道异能都市的存在,只当他在制造都市传说,但太宰治很清楚那正是事实……既然如此,那神社呢?
太宰治注意到了文章的刊载时间,是在他离开小镇后两年左右,成稿时间也许会更早。
他马不停蹄地入侵了编辑部的网页,找到了织田作之助的个人信息,以书迷的口吻,想方设法和织田作之助搭上关系,算是熟悉之后,才若无其事地问了这件事。
回信充分体现了作家完全没有吐槽天分的口吻:“我在参拜的时候见过一个青年,但是可能年份久远,已经记不清长相了,说不定真的是神明吧?”
太宰治设想过很多回答,但唯独没想到织田作之助会这么认真对他掩饰真实目的的、玩闹一般的发问进行如此严肃的评论,他看着回信,忍不住笑出声来。
虽说没有得到理想的答案,他却对和这位作家通信来了兴趣,对方每次都能给他带来意外之喜。
比如说太宰治写“听说冻僵之后会失去知觉,我把自己塞进冰箱里,然后就可以清新地自杀了”。
织田作便回复:“我倒是没有见过这么大的冰箱。那你要穿得厚一点,否则很容易感冒。”
再比如说他讲:“来了一个有趣的同事,会把工作中死亡人员的信息全部都记载下来,我要在他面前跳一段舞然后用身上的淤泥威胁他记录我死之后的样子”。
织田作完全没有在意“有人死亡的工作”这个描述多么恐怖,只是重点偏离地感叹:“记录死亡吗?这就是新型的记录小说了吧,真是了不起。”
“有趣,真是太有趣了!织田作如果还在横滨就好了,说不定还能拉你来港口Mafia,一定会让这里也变得很有趣吧。”
太宰治捂着笑到酸痛的肚子,停了好久,才再次看了一遍那本杂志。
不管是芥川龙之介所说,还是织田作之助的书中所写。
至少在七八年前,一位神明就来到了横滨。
在听说织田作之助来横滨开签售会之后,太宰治本想翘班直接来,但是港口Mafia的枪械库被不知名的人士袭击。
他到现场探查,耽搁了很久,才抱着书紧赶慢赶赶到了现场。
他并没有告诉织田作之助自己要来的消息,直到排队到织田作之助面前,对方平静地抬头看了他一眼,照常签字,见他不走,疑惑地问:“你也想要握手吗?”
太宰治噗地笑出声,抱起那本书:“织田作,你也太迟钝了,看到绷带都没有想到什么吗?”
织田作连一丝惊讶的表情都没有露出来:“我还以为是负伤,毕竟在横滨打探这些事不好……啊,抱歉,我的编辑说我总喜欢跑题,你是太宰,对吧?”
“bingo!猜对有奖哦!今天我约了安吾——就是那个会记载死亡人数的同事,说不定能对你的取材有帮助——要不要一起去见面聊一聊?地点是一个叫lupin的酒吧,有我在很安全,不用担心对你小说家的身份造成威胁~”
织田作之助想了想,点头同意:“正好我也有件事想告诉你。”
太宰来了兴趣:“什么什么?”
“你不是一直对横滨神社感兴趣吗?其实就在刚来时,我去神社参拜,结果第二天就梦到一个人来督促我写小说,真不可思议啊,明明就在眼前,醒来却怎么也记不清楚他的样子……你怎么了太宰?”
太宰治已经停下脚步,黑色碎发垂下来,喃喃:“什么印象也没有吗?”
“只是觉得是很出色的人,如果再见到的话,一定会一眼就认出来……啊,你看,就和那个人倒是有点像。”
织田作之助眼前一闪而过一抹赭色的身影,他往前一指,太宰治下意识地抬起头,前方只有涌出的人流。
他却微微睁大了眼睛,顺着织田作之助指的方向直接奔跑起来,一边跑一边回头用力挥手:“我有事去去就来,你记得去酒吧——!!”
织田作之助有些担忧他撞到人,但是少年灵活地穿越人潮的缝隙,转眼就消失不见。
他感叹了一下如今的小孩子都对神鬼传说很感兴趣之后,就坐回去帮工作人员一起收拾摊位了。
太宰治追去的方向上方,中原中也坐在房梁上,疑惑地偏头。
他刚刚睡醒时,恰好看到织田作之助热闹的签售会,便习惯性帮对方占卜了一卦,占到他最近的运势似乎不好,于是随手贴了祝福灵力过去……只是没想到他这么敏锐,竟然在一瞬间捕捉到他的位置。
还有刚刚那个追出去的黑发绷带的人类。
中原中也的脑袋歪到另一侧。
他认识自己……或者说认识荒神吗?
这个神怎么看都沾上不少麻烦的事情,看来也该找个时间再同他好好聊一聊了。
*
神代本来以为中原中也会玩得彻夜不归,也已经严阵以待,准备在对方沾上人类的气息回来后好好清扫一遍神社。
但是夜色降临没有多久,他看着匆匆回到神社的中原中也,发现对方连饭都没吃,惊讶片刻,便立刻反应过来:“请您稍等……”
中原中也把玩着烟在桌旁坐下,信口问道:“下午神社有什么事吗?”
神代的声音从对面的厨房中传来:“除了普通的参拜者,没有特别值得注意的。”
“嗯……这样。”
中原中也坐在屋中暖色的光下。
他看着神代端上来的晚餐,把那本地图扔了回去,汤的热气在两人之间氤氲起来,他看着神代那双异色双瞳,那一点兴师问罪的心也歇了。
真是可怜的家伙啊。他想。看他的神情就知道,他恐怕从没去过什么好玩的地方,酒也没好好喝过吧,所以连推荐的玩乐之处都如此贫乏。
中原中也双手合十,拇指捏着筷子,低声说了句“我开动了”就安安静静地享用起晚餐——不管怎么样,他一天连零食也没吃过,神代目前来看最大的优点就是这手厨艺了。
他一声不吭,神代反而有些沉不住气,看中原中也一点感想也没有,仿佛真的单纯回来吃顿饭,忍不住试探一句:“您感到……不开心吗?”
中原中也慢条斯理地擦完手,这样缓慢的动作莫名让神代感到压力,仿佛对方把他内心的想法看得一干二净,但是那双钴蓝眼睛看过来的时候,又让人觉得,这妖怪并不会进行这么复杂的思考,只是凭借本能在无序地行动着。
“这句话应该我来问你。”中原中也把湿巾放在一旁。
“妖怪和式神说到底也没有多大的区别。”他灵光一现,有些恶劣地勾了勾嘴角,撑着桌面向他贴得很近,钴蓝色的眼睛里星星点点的光,“神代,我虽说不是什么乐善好施的妖怪,但看你做饭确实好吃,不如就跟我走吧。”
赭发从他耳边落下,神印在中原中也的眉间闪烁了一瞬,他的语气如常,笑也随意,却让神代听出一丝蛊惑的语气。
“什么也不用做,我带你去能让你自由的地方。”
“您要让我……自由?”
“没错。”中原中也的手轻放在式神的发顶,神代下意识顺着他的动作仰起头,这种微小的细节让中原中也心情好了一点,“你知道吗,名字是有魔力的。把名字交给他人,就意味着把性命交给他人,一切受人支配……可我看你,莫非要承受不住了?”
“你因为受制于人感到痛苦吧?现在我才是神社的掌管者,你顺从于神印与言灵,不得不向我服从,但我却不想要你这样的仆从,所以这样如何?只要你开口,神代,我可以放你离开……”
灯光落了一室。
中原中也尖尖的指甲顺着神代的耳侧若有若无地向下,带着一丝惊奇,想去碰他唇边的血,还没有说什么,神代已经躬身退出他能触碰的范围,第一次堪称无礼地离开了。
随着门的开闭,传来风声,又安静。
中原中也的肩膀慢慢放松下来,坐回到桌边,看着晃动起来的风铃,啧声摇摇头。
越是试探,就越觉得这件神社有趣,着实是有趣。
神使按理来说受到神明的束缚,像神代这样的式神,被创造者的神印影响效果只会更加强烈。
中原中也接受了完整的神印,“神代的主人”的身份也继承了大半,不仅在刚刚那句话上赋予了言灵,甚至还动用了妖力来增加干扰心神的效果,但是神代硬是把冷汗都忍了出来,血已经从嘴角流出来,他也没有说出一个“是”字。
毕竟……神代也很清楚,只要说出那个字,他就与这枚神印、乃至于这间神社彻底无关了。
中原中也倒不会真的做些什么,只是神代做了多余的事情,他忍不住想拨弄回去,看看对方会有什么有意思的反应。反正神与神代的联系不是一次性的东西,就算断开,只要再说一句话,或者一个吻,就能轻而易举地重新续上。他不觉得这是多么严重或者难解决的事态。
但是显然神代并不这么想——他恐怕以为中原中也真的打算强行把他从神社扔出去,所以才可怜巴巴地宁愿被灵力反噬也要拒绝吧。
抱着一个宝物守一辈子,谨慎得仿佛断掉一秒就会永远失去,果然他看得不错,真是可怜的家伙。
和那即使被赶出去也要整天往神社跑的芥川龙之介一样。和那个追着他挤进人群的黑发绷带少年一样。
从他们心中散发的执念像是杂乱的巨大线团把他们自己团团缠住,唯有一根细线能伸出来,弱弱地连接在执念另一端的神明身上。
只是他们恐怕不知道,像他们这样的线还会有很多,只不过他们的强韧一点、显眼一点、长久一点。
刚来的时候中原中也就“看”到了,神明中也的过去和未来会不断被很多相似的细线追随,如果不是知道他性格纯粹,中原中也都要以为是什么无聊的恶趣味的神故意把这类人聚集在自己身边,好让他们源源不断地为他提供情绪与思念。
又或者说,这个世界神明的他比较善于吸引这样性格的生物?
毕竟与人结缘的滋味美味到连妖怪都想品尝。
想到这里,中原中也忍不住笑了笑,倒了一杯酒自斟自酌起来。
虽说他觉得这些人做无用功,不过他对神明的自己更感兴趣,他预感他们会成为绝佳的玩伴,就算未来世界分离,对中原中也而言跨越世界也未尝没有可能,带着一只幼崽的神出行也是相当令人愉快的事情,那时候,就把他刚刚发现的好风景也推荐给荒神吧。
所以,为了让荒神安稳地存在下去,无关紧要的人们啊——
争先恐后地继续供养这位神吧。
中原中也把酒一饮而尽。
*
织田作之助来到太宰治口中的Lupin酒吧时,并没有看到他的人影,酒吧靠里的位置坐了一个戴眼镜的青年,听到开门的声音,与老板一起转过头。
“你就是太宰君说的织田……作?”
青年有些不熟练地念着这个名字,气质看起来极为严谨,像是织田作之助见过的文员们:“他刚刚来电话说自己抓到了、额、一只厉害的猫?要处理一下才能过来,让你先在这里等他。”
织田作之助也反应过来对方是谁,点点头,礼貌地打招呼:“你就是那位书写死亡的记录者吗?”
坂口安吾:“……啊?”
他秉持着礼貌,才没有对第一次见面的人吐槽——比如“太宰君和你介绍的时候是突发中二病了吗”或者“你又是哪里来的志同道合的中二病居然能把这句话以如此平淡沉稳的语调说出口啊”再或者“这是可以说的吗这个人不是一个平平无奇小说家吗”,等等——沉默了一阵,不确定地点了点头。
织田作之助的眼神变得好奇了一点点,自我介绍:“我叫织田作之助,这么说有些不好意思,不过勉强是一名小说家。对了,你不用紧张,太宰对我介绍过你们的职业,在港口Mafia工作,真是了不起。”
坂口安吾推了推眼镜,看起来有些苦恼:“我叫坂口安吾,太宰君看来说了很多话啊,真是的,明明说过我的工作应该保密……啊,抱歉,这句话不是在说您,一会我会当面对太宰君抱怨的。”
织田作之助“嗯”了一声。
两人陷入一阵沉默。
坂口安吾率先受不了这个安静得诡异的氛围,发现织田作之助在看菜单,他也随手拿起旁边的书,一瞥,发现作者名正是自己身旁这位,莫名其妙松了口气:“织田作先生,这是您最新发表的作品吗,您和传闻中一样很受欢迎呢,这本书已经被翻过很多回了。”
在太宰的误导之下,坂口安吾以为这就是织田作之助的姓氏,但是织田作之助并不这么想。
他想,这位坂口先生也和太宰一样叫了织田作啊。
虽说有点不适应,但他曾经和编辑提到这件事,对方眼含热泪拍着他的肩膀表示“小织田这是好事啊,只有朋友之间才会取昵称,你也得学会主动提起话题不要让人家心凉”……说起来,这次他来的目的之一还是为了找对方取材,坂口先生主动提到自己的书,也许是可以聊下去的场合。
织田作之助回答:“只是不值一提的内容罢了,我最近一直缺乏灵感,才会来到横滨取材……对了,您刚才说太宰去捉猫了?这也是贵公司的工作吗?”
织田作之助问得真诚,坂口安吾再次顿住了。
回答“是”会让港口Mafia的工作和太宰君一样像在开玩笑,特别是在织田作之助用“贵公司”来称呼Mafia的情况下,但回答“不是”总觉得之后会被太宰君以此为由报复。
织田作之助见他没立刻回答,也反应过来:“抱歉,我的问法好像有些轻视贵公司了,我并不是那个意思……嗯,想必一定是很难缠的猫,需要花费很多工夫才能应付吧,如果太宰之后愿意讲一讲就太好了,我听编辑说猫很受读者欢迎,还问我有没有打算能把它运用到新作品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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