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姜偌
“我不喜欢太开朗的病人。”郁沐认真道。
刃的喉结上下一滑,唇线平直,神情看上去相当冷冽,过了一分钟,他握住郁沐的手,从自己眼睛上拽了下来。
握紧郁沐的那双手手很凉,因为病理性因素,有些许颤抖。
郁沐好心地给他取了个暖手袋抱着。
“我遇见了一个男人,他身上有孽物的味道。”待刃稳定下来,他开口道,只是声线不太平和,听起来怪吓人的。
“药王秘传?”
刃摇了摇头,否定郁沐的推断,掷地沉声:“是倏忽。”
“所以你就和对方打了一架,把自己伤成这样,还堕入了魔阴身。”郁沐纠正他:“而且倏忽已经被腾骁将军杀死了,就关在幽囚狱底下。”
“我没记错。”刃蹙眉。
“魔阴身患者口中的实情大多不可信,你身上这些证据,也没那么有说服力。”郁沐点了点刃身上的伤口:“虽然这些伤口很古怪,但你还活着。”
“因为丰饶杀不死孽物,这具躯体也不是能被轻易斩杀的,我所寻求的死亡只有,只有他能带给我……饮月君……”
刃发出癫狂的喘息,他喉间溢出间歇的笑声,不断重复着:“死亡何时而至,饮月君……”
郁沐飞快伸手捂住了对方的嘴,“不许复读。”
别把隔壁浴缸里的家伙叫醒,最重要的是,别真死在他家里了。
刃的声音消失了,他眼中的阴戾逐渐退去,这次,过了好几分钟,他才以动作向郁沐示意自己没事。
得知了伤势来源,郁沐心里的猜测有了落实,便重新拿起剪刀,沿着刃手肘的袖口缝线剪开,刀尖触到了一个硬块。
他揭开袖口,发现抵住剪刀的是刃手上戴着的臂鞲。
那臂鞲由珊瑚金和兽革打造,在无数次生死之战下仍然保持着完好无损的姿态,只是表面多划痕,手指摸上去还能隐约感受到余温。
是游龙臂鞲,持明巧匠的造物,成双之物可相互感应,凭着这只臂鞲,刃能隐约定位到另一只臂鞲的主人。
只是现在,这份作用似乎暂时失效了。
“可以取下来吗?”郁沐低垂眼帘,手指捻着臂鞲的红绳,征求刃的意见。
“随意。”刃的话语相当简短。
取下臂鞲的瞬间,郁沐不经意地松了口气。
危机解除。
纵使知道臂鞲的效用应当被屏蔽了,但他依旧担忧刃察觉到什么,提剑把家里房子砍成两半。
毕竟,那臂鞲的另一只,就属于浴缸里的那条持明。
这两个人打起来,他家绝对一眨眼就会被夷为平地。
将臂鞲放在一旁,郁沐拆下刃手上的绷带,掌心中央,横亘着一道深刻的疤痕。
那道伤疤似乎被撕开又愈合了很多次,新肉的增生连着旧伤,实在触目惊心。
而比表面更糟的,是刃的手骨和筋脉——被反复碾碎又拼接,以至于郁沐按住对方掌心时,指腹下隐约触摸到的骨骼都不在理论上的原位。
这位曾如天上星的天才工匠,已经再也无法拿起锻造锤了。
“你在做什么?”察觉对方手指的落点相当有针对性,刃下意识想收回手,却被郁沐更快地掐住了手腕——但这个动作也只是一瞬。
郁沐无事发生地放开对方的手掌,回道:“检查伤势而已,闭上眼睛。”
刃犹豫几秒,最终还是闭上了眼睛。
郁沐按住了刃的胸口,那盘踞在伤口上的金线像是感应到了什么,瞬间活跃地绞上郁沐的手指,还没等发起攻击,就被郁沐掐住。
咔嚓。
他面无表情,攥拳,不费吹灰之力地碾碎了掌中金线。
缭绕在伤口上的金色光芒霎时消失得无影无踪,被丰饶赐福的血肉翻卷,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没过一分钟,刃胸前的伤口就只剩下一层薄薄的血痂。
有一句话刃说的不对。
丰饶是能杀死被丰饶赐福的孽物的。
至少郁沐能。
郁沐捻了捻指尖,分辨出了残留的味道——刃的判断没错,是倏忽无疑。
再精确点说,是千分之一的倏忽血肉,加一点点别的东西。
一点点,不该出现在仙舟上的东西。
果然,麻烦事就像家里的蟑螂,只要发现一个,其余就会接连不断的出现。
“好了。”郁沐拍了拍刃的肩膀。
明明只是闭了一小会眼,刃看起来却目光空茫,仿佛刚刚睡醒,道:
“我记起前段时间,我在追查一伙药王秘传,见到了你。”
郁沐:“记起来是好事,就是注意措辞,不要说的好像我是药王秘传一样。”
刃言辞反复:“不是,只是意外遇见你。”
“是么,记得不要在公众场合和我打招呼。”郁沐眼皮子一跳,正色道:“我们的医患关系只限于这间屋子,从这里出去,不许自称我的病人。”
刃陷在自己的世界里,并未对郁沐的警告作出回应,他努力回忆了一会:“那天是晚上,我……但我遇到了镜流。”
这个剧情,有点耳熟,好像听过。
郁沐思索起来。
“后来,景元来了,我就走了。”这句话,刃说得相当笃定。
郁沐:“……”
他知道这个剧情为什么这么耳熟了。
这不就是他平白无故被镜流揍的那天吗!
第14章
“原来是你把景元引过来的。”郁沐的怨念化为实质,在刃头顶盘旋。
那天晚上景元能那么快赶来,郁沐只当是深夜还在伏案工作的将军在神策府离得近,现在看来,罪魁祸首另有其人。
这似乎也说明,他确实低估了云上五骁之间莫名其妙的关系,比如,他们似乎是连在一起的,当郁沐在某处找到一个的时候,大概率,他就会很快发现其他几个。
刃:“怎么了?”
郁沐心里苦涩:“没什么。”
他总不能说自己被迫挨了镜流一剑,又被景元摆了一道,到现在才刚研究出特效阵痛散的配方把谎圆上吧。
气氛一时静默,受限于魔阴身,刃在不犯病的时候通常沉默寡言,郁沐给对方进行了简短的检查,宣告今日看诊结束。
由于刃的衣服碎了,光天化日又不好让对方赤着上身出去,郁沐左思右想,给对方拿了一件自己没拆封的制服。
“三百巡镝,下次连医药费一起结清。”
刃点头,拆开,套上,胸前的扣子绷掉了一颗,飞了好远。
扣子撞在门板上,滚了一圈,落在了郁沐脚边。
郁沐:“……”
感觉有被冒犯到。
刃木讷地环顾一圈,视线落在某个方向,郁沐循着看去,发现是摆在矮柜上的木质龙尊雕像。
回家后,他给雕像涂上了一层彩漆,色泽清透,栩栩如生。
刃的脊背倏然僵直。
郁沐捡起纽扣,敛起目光中的情绪。
刃的呼吸变重了几分,握着支离的手一紧,仿佛情不自禁地追寻什么,向前缓步,却被郁沐叫住。
“门在那边。”
医生的声音冷冽、平静,堪比梵音。
“……”
刃闭上眼睛,压住心底即将从茫茫雾霭中浮现出的情绪,过了很久,他才朝门的方向走去。
一步,两步,即将触碰门板的刹那,里屋突然传来一道翻腾的水声。
刃瞬间转身,手按在了支离的剑柄上,却一个重重的力道压下,手背被温凉的掌心盖住。
一双浅褐色的瞳孔映入视野,澄明如镜,刃能看清那眼中倒映着的、草木皆兵的自己。
因为离得近,对方身上药物的苦涩味道丝缕飘来,隔绝了刃的感官。
“只是家里养的鲤鱼在甩尾巴,不要紧张。”郁沐说。
刃的视线从郁沐脸上挪开,投向远处那扇高大的门板。
他未曾放松片刻。
感受着掌心下不断变强的反抗力道,郁沐垂下视线,出声安抚:“这里没有危险,来时你也确认过吧?”
刃的脸上闪过刹那迷茫,他似乎在犹豫,几个呼吸之后,没能再听见声音,他松开了支离。
“我相信你。”刃说。
“那真是感激不尽。”
郁沐打开门,将刃推出去,倚在门框上,笑着朝对方摆手。
“如果下次生病了记得还来找我,只是不要走房顶,修理费很贵的。”
刃适应了一下手上缠的绷带和身上明显小几码以至于很勒人的制服,点了点头,脚步自动牵引他走出门去。
大门合上的刹那,他的头突然痛了起来,一些记忆的片段涌现,令他困惑迷茫。
——
自己应该是死了,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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