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璟梧
“不去。”
“我爸朋友建了一个文化镇,我想组织同事去捧场,当然,我买单,三天两夜。你可以带你的小然然一起去。”
“然然是你叫的?”江虞瞪她。
祁言正要反驳,陆知乔连忙拦下来,“好了,你们这是要吵架么?好好说话。”
两人同时闭嘴。
天黑了,夜风微凉。
在外游荡许久的程苏然回到了酒店,一头扎进浴室里,把自己里里外外洗了三遍,如同第一次见到江虞那晚一样。她用了全部能用的洗护品,洗得干干净净,连毛孔都是牛奶味的。
她没吃晚饭,胃里和心里空空的,今天的刷题任务只完成了一半。
突然间做什么都提不起劲。
吃饭没意义,刷题没意义。
时间走向七点半,程苏然枯坐在沙发上愣神,脑子里乱糟糟一团,灵魂仿佛离体,手机的震动声将她拉了回来。
姑姑的电话。
她沉默凝视着备注,平静地接起:“喂?”
让她猜猜又是找什么理由要钱?
“你奶奶走了。”电话里传来中年女人沙哑的嗓音。
程苏然愣住。
走了。
死了。
她木然盯着空气,眼睛里没有丝毫波澜。不等她应声,姑姑继续说:“医生说什么脑死亡,就是咽气了,你跟你姐明天回来办丧事。”
“埋在老家?”程苏然木木地问。
那边沉默了片刻,姑姑的语气突然激动起来:“埋?还给她埋?有得给她埋?一把火烧了她个泼皮扬了去!想的倒好嘞,还埋……”
她不知是哭还是笑,话没说完就挂了。
程苏然长舒一口气。
死了真好。
没有借口找她要钱,生活从此风平浪静,不仅仅是她,还有姑姑和表姐,三个人的苦难都结束了。真好。
——嘀
大门开了。
江虞从外面进来,带了一阵清淡的鸯尾香,高挑的身形披着灰色西装,有种疏离的冷意。
她总是穿西装。
程苏然立刻站起来,乖巧地喊了声姐姐。
她的眼睛没有神采,笑容更像是贴纸黏在脸上,江虞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有那么一瞬间她生出悔意,自己也许太凶了,不该那样对待小朋友。
还没来得及说话,女孩先一步开囗:
“我洗干净了。”
江虞微怔,唇角露出淡淡的笑,坐下来,伸手将她拉到自己膝上,搂进了怀里,“放假想去哪里玩?姐姐陪你。”
此话一落,程苏然睫毛颤了颤,双眸发亮,但很快又黯淡下去。
“刚才我家里人打电话来,我奶奶去世了,要回去办丧事……”她乖顺地靠在江虞肩头。
低垂的睫毛掩盖住眼睛里的不情愿。
她一点也不想回家奔丧。她想跟姐姐出去玩。
只是良心上过不去……
江虞沉默片刻道:“陵州挺远的,我给你买机票。”
“不用,”程苏然摇头,“机票太贵了,而且……我是和我表姐一起回去。”
到时候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机票钱从哪里来。
江虞皱起眉:“陵州没有高铁站,要先从江城坐七小时动车到省会南阳,然后转三小时普快,往返几乎一整天,很累。”
“姐姐,你怎么知道?”程苏然惊讶地看着她。
“……”
江虞不会告诉小朋友,自己最近在了解她的家乡,连当地有什么特产都记得清清楚楚。
她随口敷衍:“田琳去那边出过差。”
“噢。”
程苏然没有多想,在她看来姐姐知道什么都不奇怪,只是因为提到自己的家乡,格外敏感。“没事,我不怕累。”
“当心久坐屁股变形,姐姐就不喜欢了。”江虞逗她。
小朋友噘起了嘴。
噗。
真可爱。
“开玩笑,”江虞低头啄了一下她的唇,“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姐姐都最喜欢你。”
程苏然眼眸晶亮:“真的吗?”
“嗯。”
她靠在江虞怀里笑了,两只小梨涡涩涩地陷下去。
姐姐只是喜欢她听话而已,尽管她明白,在听到这些温柔哄宠的话时,也还是会不顾一切相信,不由自主期待。
“大概去几天?”江虞以轻吻安抚她。
程苏然想了想说:“不知道是火葬还是土葬,快的话一天就可以,慢就要两三天。我尽量四号之前赶回来……那个时候你还有空出去玩吗?”
“有,”江虞嗓音微哑,抱着她侧了个身,低下去,“不急,姐姐等你。”
一个吻落在额头上,沿着她的鼻子缓缓挪动,灼人的气息顺流而下,她呜咽一声,情不自禁仰起头,竟不知自己何时躺在了沙发上。
在这静谧的空间之中,呼吸到彼此的呼吸。
……
令程苏然没想到的是,表姐原本就有国庆回家的打算,早早买好了车票,而她,临时被通知,根本买不到票,走铁路不行。
当天机票的价格翻了三倍,两趟航班分别剩一张票,下午比晚上又贵几百。
江虞毫不犹豫给程苏然买了下午的票。
小朋友想省钱,但太晚了她不放心。
“先刷身份证取登机牌,然后办托运,再去安检,不清楚可以问工作人员,到了之后跟着其他人走,看路牌箭头去拿行李,然后要给我发定位,知道吗?”去机场的路上,江虞亲自送程苏然。
小朋友第一次坐飞机紧张,她为她讲了一遍大概流程,叮嘱注意事项。
程苏然默默听着,默默记在心里。
十八岁离家来江城的时候,没有人对她说过哪怕一句叮嘱的话,是她幸运,没有遇上任何危险。
其实这些她在网络上就能查到,但是听人说出来与自己查的感觉不一样。
尤其是……
那个人在她心里有说不清的地位。
飞了三个小时,程苏然回到了家乡陵州,机场很小,走着走着就出去了。时隔两年,再听到家乡的方言,有种说不出的亲切感。
这座城市不大,依山傍水,环境特别好,可惜经济发展跟不上,人才往外流。
程苏然打了辆车去姑姑家。
市区小楼房,没有电梯,一步步爬上五楼,敲了几遍门都没人开,她打电话,倒是接得很快:“姑姑,我到了,家里怎么没人啊?”
“你咋这么快?”
“我……买不到火车票,借钱买飞机票回来的。”她撒谎。
那边噢了声,没多问,继续又说:“在你奶奶老屋这头,村上有人帮忙,你也快点子过来!”
“啊?不是要火化吗?”
“化个头,埋了清静,省得晚上来梦我。”
“ 哦……”
程苏然闷闷地挂掉电话,转身下楼。
老屋在东郊程家村,以前不通路,去一趟回来身上能搓出两斤土,近些年修了一条大马路,车进车出很方便。现在的农村大体不是从前,家家户户都盖起了两三层小楼。
正是农忙的时候,田边地里随处可见收割机的影子,三三两两人戴着草帽扛着锄头,边聊天边干活。
老屋在村子最南头。
黄砖外墙,斜顶黑瓦,门口围着一圈挂满篱笆的木栅栏,檐下吊着两个小白灯笼,院子里满地鸡屎印。
一穿白衣的中年女人正端着碗稻谷往鸡舍里洒。
“姑姑……”
程苏然站在她身后,紧张得心跳飞快。
女人转过来。
那张脸又干又黄,添了几道明显的皱纹,眼神有些麻木,整个人透出一股饱经风霜的沧桑。
两年不见,变化极大。
变老了。
“来了啊,”程秀芳上下扫她两眼,没说什么,指了指里屋,“去给你奶磕个头。”
“……好。”
程苏然以为自己会挨骂,姑姑的态度却在她意料之外。她默默进了里屋,眼前出现一口黑漆漆的棺材,盖子斜搭在上面,还没封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