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砚允
“程阿姨您先带队去吧, 我看完新校区的情况再自己过去就行。”林珞珞决定在进山里之前，先去看一眼学校工程的进度怎么样了。
正好, 现在天也到了越来越热的时候，有需要的话, 今年的高温补贴也可以给她们发下去了。
年过六旬的程导顶着一头花白的头发问：“新校区？是裴槿之前说过你们一起出钱盖的那个, 只收女孩子的福利小学？”
“对的。”林珞珞点点头，有些意外，“这事儿裴姐也跟您提过啊？”
“恩，说过的。那正好, 我们也想去那边拍点素材, 大家一起去吧。”程导虽然头发都白了, 但整个人看起来精神头十足, 如果染个发，肯定看不出是六十多岁的人。
虽然团队人不多，但器材不少, 一群人找了足足七辆三蹦子，才顺利到了工地。
合同里是八月中旬交工，现在七月中旬，学校已经基本建好了。
在门口，监理员们确认来者身份后，给每人发了顶安全帽，看着她们带上，这才领着她们进去。
听到林珞珞来了，工头开心地迎了过来：“林老板，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林珞珞跟工头夸了夸大家的进度，又介绍说，“这位是来这边拍纪录片的程导演，她想在咱们这里拍点素材，不知道可以吗？”
“什么片啊？”工头好奇地问。
程导演用她略带乡音的口音解释：“纪录山里孩子们求学的纪录片，正好这边学校快建起来了，想一起拍一拍。”
“这个好！”工头一听，竖起大拇指，“随便拍，怎么拍都行。”
程导演又跟工头确认了一些有关工人上镜权益的事情后，这才指挥人架起设备，准备开拍。
“对了林老板，您过年时候让她们送来的那些红包，也太大了。”
“不大，那都是工人们应得的。”林珞珞说，“现在又到夏天了，在竣工之前，福利还跟去年一样来。”
“不用了，咱们这里就剩下收尾的工作了。”工头说，“林老板，您也是实在人，咱们就别破费了。”
一边走到主教学楼，林珞珞看着还没粉刷的外墙，问了问身边人，确定可以进去后，径直走了进去。
教学楼一楼的大厅十分明亮，即便现在已经快到傍晚，采光依旧十分优秀。随便进了几间将会成为教室的房间看了看，采光很好，但太阳的西射也不至于晃到学生们的眼睛。
似乎比林珞珞想象中的校舍还要好一些。
“大家辛苦一年，建出了这么棒的学校，这点福利还叫福利吗？”林珞珞说。
“我听说，林老板您建这所学校不赚钱，都是自己往里面投钱。”工头说，“这钱我们姐妹们商量过了，您还是拿去留给孩子们吧。”
“甭跟我客气。”林珞珞说，“这钱是我单独给你们的，用在孩子们身上的钱，我已经预留好了，跟这也不冲突。”
犹豫了一下，工头还是应下，道了谢。
程导自己带着人在学校里一边转一边拍，偶尔还采访一下正在工作的女工人们。
林珞珞远远看着方绮言跟在她身后，又是帮忙举麦，又是帮忙做记录的，虽然看上去有些手忙脚乱，倒是一点儿也不影响旁边人的拍摄。可见，方绮言在来之前，也是认真准备过，知道该怎么样做的。
拍了一个多小时，程导突然叫林珞珞：“小林啊！”
“怎么了？程阿姨。”林珞珞赶紧过去。
“反正现在也是暑假了，咱们在这里再待两天再进山吧。”
“行，您看着安排，我都可以。”林珞珞这次来，反正也是打算等学校招完生，正式开课后再离开的。
程导演拍板说：“那就这么定了。”
“那我去定个旅馆……”林珞珞转身就准备去附近看看。
程导演叫住她：“不用了，小林，我们跟着住在这里就行了。”
一旁的工头听到，赶紧说：“您还是去住旅馆吧，这边一来是住着不舒服，二来也是没有多余的位置，睡不下这么多人。”
“我们带了帐篷。”摄影说，“不用管我们，我们自己在旁边扎个不碍事的帐篷就行。”
摄影是个身材十分壮硕的高个女人，扛着摄影机的时候，宽带吊带外裸露的胳膊上的肌肉，让娱乐圈不少男演员都羞愧。
拍摄休息的间隙里，林珞珞十分好奇，跑过去询问了摄影：“我可以试试拍摄吗？”
“可以。”摄影师把设备递给她。
林珞珞接过来，登时手被坠得向下沉了沉。她之前倒是听说过，摄影的器材很沉重，但这个沉重感还是超过了她的想象。
虽然扛还是扛得住的，但林珞珞觉得，自己绝对扛不了半小时。而摄影师却一扛就是一个多小时，看起来还完全像是设备不怎么沉一样。
第一次尝试从摄影机的镜头里看夜景，林珞珞觉得十分新奇，只不过看了一会儿，胳膊就累了，只好赶紧把摄影机还给了摄影师。
摄影师笑着问：“感觉怎么样？”
“好辛苦啊。”林珞珞感慨，“您是怎么决定做这行的呢？”
“因为喜欢啊。”摄影师笑着说，“小时候还没有相机，看到好看的东西就想画下来。后来接触到了相机，就爱上了摄影。”
“做自己喜欢的工作，真好。”林珞珞跟她一起坐在帐篷外的砖上，“您以前去过很多剧组吗？”
“没有，就去过一个。”摄影师看着远处闪烁着的夜灯，“我大学学的就是摄影，毕业之后去了剧组应聘，应聘进去就跟着打下手。毕业以前，我就听说过，剧组的摄影箱是不许女人坐的，但是我以为那都是多少年前的规矩了。”
林珞珞安静地听着。
“直到那段时间，剧组有后勤请假了，我作为新人，被安排做完自己的工作之后去帮忙后勤。那天要拍一场很重要的镜头，忙疯了，我一边忙摄影那边的事，一边还要听后勤差遣，从凌晨三点到第二天早上十点，一口饭都没吃上。”
听到这，林珞珞有些诧异。毕竟自己在山里支教的时候，也不至于辛苦成这样。
“到了晚上，实在是撑不住了，正巧也有点低血糖头晕，我就就近坐在了一个摄影箱上。”摄影师说，“结果被导演看到了，当场被骂了个狗血淋头。他问我，学校老师没教吗？女人不能坐设备外箱，设备会坏。”
“啊？”林珞珞茫然，“坐的是外箱，又不是设备。而且拍摄期间，外箱是空的吧？”
“当然。人家只是觉得不吉利罢了。人家觉得女人下面脏，坐了会让设备被‘污染’。”
“怎么剧组跟工地的破规矩一个样？”林珞珞忍不住吐槽，“天天女人干这不吉利、干那不吉利的，怎么不说生孩子不吉利？”
“还真说过。”
林珞珞无比震惊。
摄影看着她的表情，笑道：“你是不是不太看古装剧？”
“恩，我其实电视剧也不怎么看。”林珞珞说。
“很多古装剧里，都能看到这样的桥段。”摄影师说，“当初我去的那个剧组，也拍了这么一场戏。女人生孩子的时候，男人会被产婆挡在门外，理由是女人生孩子不吉利，可不能被当家的男人们看到。”
林珞珞：……
“那人类干脆灭绝吧，”林珞珞忍不住吐槽，“反正女人生孩子不吉利。”
之前在工地上听到不吉利的说法的时候，林珞珞还十分愤愤。现在再听到这样的说辞，甚至已经愤怒不起来了，只剩下满心满眼的荒唐。
说完，林珞珞又给自己纠正道：“不对，还是那些男人灭绝吧，就他们男人事最多。世界上只有女人了，就没有傻狗再来嘚吧嘚女人吉不吉利了。”
“说起这个，听说现在国外可以不用男人的精||子就能生孩子了？”
“恩。”算算云锦书的年龄，林珞珞说，“好像已经应用好几年了。”
“具体什么情况你知道吗？”
摇摇头，林珞珞说：“还没去具体了解，不过倒是准备等过几年去了解一下的。怎么了吗？”
“没，就是想问问，如果你了解的话，我有点想去看看。”摄影师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不过你也不了解，就算了。”
“这样啊，那我帮你问问吧。”林珞珞说，“我朋友们比较清楚。”
摄影师在来之前，对于这次的情况也有些了解：“是说云寒老师吗？”毕竟大家都是圈内人。
“恩。”毕竟裴槿去找的那位花锦是乔慕锦跟云寒的朋友，直接问她们两个最快了。
“这太麻烦你了。”
“不麻烦。”林珞珞笑着说，“反正我早晚也是要用到的。”
程导去做文字采访回来，就看到自己的摄影师跟林珞珞坐在一起，聊得火热。于是自己也拿了两块板砖过来，放在地上当板凳，坐在两人身边。
“聊什么呢？”
“聊了聊片场那些破规矩。”摄影师说。
程导演掏了根烟，点上前停下，问林珞珞：“介意吗？”
“没事，您抽吧。”林珞珞摆摆手。
程导演点上烟，抽了一口：“在我的组里，没那些破规矩。只针对某一特定群体，而不针对另一群体的，那不叫规矩，那叫压迫。”
林珞珞觉得这句话简直说出了这些奇葩规矩的内核。之前自己遇到的种种不公，说到底，不过就是程导这一句“只针对某一群体，而不针对另一群体的，那不叫规矩，那就叫压迫”。
“程阿姨，您这句话说得真的太对了。”林珞珞疯狂点头。
吐了口烟圈，程导演说：“现在有你们这样的孩子存在，环境也一点点在变好。我刚入圈那时候，那些破规矩更是要命。不过，也感谢这些破规矩。”
“这话怎么说？”林珞珞不解地问。
“如果不是这些破规矩，我也不会出来自己单干。”程导演说，“那我现在可能还在那些男导演手底下，给他们打杂，给他们提供点子，好让他们成为名导、大导。而我大概率只是一个，在颁奖典礼上，被‘大导演’们赏赐般提及的‘我的团队人员’里的人员之一。”
林珞珞深有同感：“设计行业又何尝不是呢。”
“哦？你学设计的？”程导演饶有兴趣地转头看着她。
“恩，学的园林设计。”
程导演又问：“挺不错的专业，没从事这一行？”
“也不是没从事，”林珞珞挠了挠后脑，“原本是找了家公司去实习的，结果也是遇到了些拿着自我当规矩的人，一气之下就辞职了。”
“那你是怎么从设计转到现在做的这些事情的？”
林珞珞干脆从自己是怎么认识谢音、孟佳淇开始，当个故事一样讲了。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会有反抗。”一支烟抽完，程导演又给自己点了一支，“可惜，他们永远都不懂这个道理。他们只会在被反抗的时候，破口大骂，为什么不能任由他们压迫了。”
“所以程阿姨才会接下这个企划吗？”
“我当导演的时候，曾经问过自己。”程导演抽着烟说，“我当导演，是为了什么？为了名？为了利？那我还有其他更好走的路。我选择当导演，是因为可以用影片，记录那些故事，那些可以跨越时间的故事。”
以前林珞珞很讨厌烟味，但是听着她讲的故事，林珞珞反而不觉得这烟味儿有什么了。
“作为一个导演，我能做的、我要做的，无外乎是如实记录一些东西。在这个男导演、男编剧总喜欢拍一些女冠男戴、男罪女背、篡改集体记忆故事的时代，作为一个女人，我有义务记录这些事情的真相，给自己警醒，也是给后人们还原历史，免得真信了那些男人的鬼话。”
“女冠男戴、男罪女背？”
“现实里是女人的功劳，拍戏的时候就要放在男角色身上；现实里是男人犯的罪，拍戏的时候非要改成是女人做的，还美其名曰‘接受负面女性角色才是真的女性进步’。”
林珞珞这才意识到，在自己没有关注的领域，一样有着无数的腌臜事。
“原本这个纪录片，我也不想接的。因为类似的事，我之前也见过，也是让我去拍个纪录片。那时候说是给女孩子的捐物资工程，结果我们去的时候，发现捐出去的棉衣棉鞋却都穿在男孩身上……”程导演掐灭了第二根烟，没有再点，“但是当我听到裴槿说，这所有的事情，都是一个二十岁出头小姑娘，不相信别人，所以自己一个人努力一点点跑出来的时候，我觉得，我可以再赌一次。”
“谢谢程阿姨愿意给我这个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