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七千折戏
宁拂衣见状连忙起身,抬手替她摘下沉重的箩筐:“你累了一日,今天的饭食便叫我来罢。”
苏陌连连摇头,她摘下面纱,露出笑靥:“不,我做给你吃。”
说罢,她就从筐中捡出几个粘泥的芋头,快步往厨房去了。
被太阳晒得温热的衣袖从宁拂衣手中抽走,好像活了一般让她心痒,宁拂衣将手收回,抿开笑意。
苏陌的身影在院中忙碌了许久,随后满院子便飘出香气,宁拂衣循香出门,便看见几个盆子已然摆在了桌上,碗筷也洗得锃亮。
小院,蔷薇,矮桌,热腾腾的饭菜,院外广阔的原野和远山。
这样的场景落入眼中时,一种靥足感油然而生,好像她兜兜转转,终于在人间一角找到了名为家的东西。
苏陌在一旁将筷子递给她,哑声道:“衣,衣。吃。”
她现在能说出一些字词,虽然磕绊,但已然能让人听懂了。
“累坏了吧。”宁拂衣心疼地替她擦擦汗水,苏陌摇摇头,耳朵又偷偷染上红色。
她们坐下用膳,就着满是花香的晚风,嘴里的粗糠野菜都十分鲜甜。
“你昨日学了救命,今日我们再学个词如何?”宁拂衣放下碗筷道。
“什么?”苏陌满眼期待。
“滚,开。”宁拂衣用口型道。
苏陌柳眉隆起,用筷子打她手背。
“我没有逗你,这话很是有用的!”宁拂衣笑着躲开,认真道,“你往后若是遇见什么让你心烦的登徒子,便用这话去呵斥他。”
宁拂衣又重复了一遍,苏陌才不情不愿地咿呀出声:“锅,盖。”
“滚,滚,开,开。”宁拂衣张大嘴巴。
这回苏陌说得几分样子了,她捂着脸又说了几回,脸上的胎记如同真盛开了,在晚霞下美得紧。
宁拂衣有一瞬的失神,不过随即便被几声异动打断,似是什么庞然大物打远处奔来,一时间地动山摇的。
宁拂衣倏地起身,只见残影顿时越过院墙,兽啸声连同血盆大口一同撞进小院。
苏陌起初还不知所措,待看清那东西样貌后,顿时尖叫出声,仓皇后退,然而那东西却就是冲她来的,不由分说便伸开匕首般锋利的四爪,朝她扑去。
大事不妙!宁拂衣眼前一黑,因为来者不是别人,正是苦苦寻主而不得的白麟!
哪个杀千刀的没看好它,让它独自跑到此处来!宁拂衣忙跳到白麟面前,伸手攥住它腋下皮毛,死死将它拖住。
“苏陌!快回房!”宁拂衣转身冲苏陌叫道,随后右脚一伸踏入土中,用身体拦着白麟,在它耳边小声叱骂,“白麟,褚清秋她现在认不得你,你快点离开,若是将她吓死了你便是噬主的罪兽!”
然而白麟思念主人心切,哪里能听得见她说话,四只巨爪疯狂捣腾,从喉咙中发出呜咽。
但那外貌实在粗犷,看在苏陌眼中便是要吞人的怒吼,惹得她惊恐上身,泪水涟涟。
她此生最怕的两样东西,一个是怨灵鬼怪,另一个便是这凶猛的大虫,当年爹娘便是被这东西吞食得尸骨无存,只寻见几块鲜血淋漓的断指。
如今却又见着这东西,难不成是十年前的祸害又找上门,要对她赶尽杀绝?
她这边抖如筛糠,那边宁拂衣已经撑不住了,偏偏她又被封了仙力,干不过一只发疯的神兽,被白麟一爪子掀飞到了苏陌脚下。
宁拂衣心中将粗话都骂了一遍,逼不得已准备强行突破封印,然而手诀才做了一半,便见身上连滚带爬扑过来一个柔弱身影,那身影明显吓得几欲昏迷,却还是努力伸长臂膀,像护雏的鹰鸟般将她拦在羽翼下。
“滚!开!”苏陌阖目大叫,夹杂着哭腔的勇敢让宁拂衣顿时僵住,心乱得如同断线的璎珞,心绪散落一地。
白麟只听褚清秋的话,如今愣愣停住,硕大圆润的脑袋小心翼翼地往前凑了凑,发出粗犷的嘤嘤声。
苏陌又尖叫道滚开,白麟便用爪子捂住脸,跌跌撞撞往后退,它屁股撞坏了院墙,还绊了一跤。
最后连滚带爬地爬起,伤心地跑远了。
眼见着白虎没了身影,苏陌方才积存的勇气便尽数消失,她脚一软跌坐在宁拂衣身上,急急忙忙转过去查看她伤口,眼泪雨点一样往下掉。
“你怎么样?受伤了?”她一边擦泪,一边断断续续比划着,眼眶红得堪比那朵盛放的骷髅花。
宁拂衣无言看着她的慌乱,难忍心乱如麻,伸手握住她乱动的双手,脖颈一仰,对准她湿漉漉的唇吻了上去。
作者有话说:
白鳞:害害害,关键时刻还得看我老白!!
第100章 逾距
这一吻虽如蜻蜓点水,碰到便离开,但足以让两人内心同时陷入轰鸣。
泪水淡淡的清咸味萦绕鼻尖,苏陌四肢百骸如电流涌过,电流从周身汇聚到心里,让她顿时惊慌不已,手脚并用地后退开来。
宁拂衣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连忙伸手拉她衣摆,然而那柔滑布料却同入水的鱼一般从她掌心游出,转眼便越过倒塌的院墙,往山坡下去了。
苏陌落荒而逃,瀑布样的长发在身后波涛起伏,随后大门一甩,隔着一座山坡的宁拂衣几乎都听见了门与门框相撞的巨大关合声。
她慢慢收回手放在心口,用力捏紧衣衫,眼眸低垂,失了神。
另一边,苏陌用力关上房门后紧贴墙壁,眉心有些烫得发疼,她手忙脚乱寻出面铜镜迎着光对照,待看清自己一脸的红晕后,又用力将镜子扔回远处。
咚的一声巨响,她听不见。
方才被大虫吓到的恐惧已经被慌乱所代替,苏陌用力摸了几下脸颊,却没去擦掉唇上的触感。
女子的吻比她本人看上去,要更为温柔,好像春天躺在院中小憩,醒来时落在唇上的那瓣花瓣。
香香的,热热的。
愣了一会儿,苏陌忽然意识到自己居然在回味那吻的味道,便又捂着脸在房中转了两圈,没好气地用力坐于床榻。
然而思绪却已然变得黏黏腻腻的,并不受她控制。
爹娘在世时曾想过为她寻个不在意她胎记的好人家,然而阴阳眼于人们眼中几乎同恶鬼无异,在试探了几人的反应后,他们终于打消了这般念头。
而苏陌自己也从未对此有过妄念,爹娘在世时她只想好好学医术药理,想着往后多救些人赎罪,能让下辈子过得好一些,而爹娘去世后,她又日日为了还清借债而奔波,不曾有功夫多想。
何况她这般条件,连愿意接近她的好人都无几,秦啸然那厮也只是无意中瞧过她那半张脸,这才动了心思,她从不将其当真。
所以就算她发现自己越发依赖这个来历不明的女子,她也从来不敢往其他方面多想一分一毫,更何况她还是个同自己一般的女人。
所以就算偶有悸动,但二人间却总隔着面虚无的墙,从不敢逾越。
然而女子方才的举动,却是在她猝不及防之际,挥手将墙四分五裂。
正在苏陌心乱如麻之时,脚下窗棂透出的光斑却忽然明暗闪动,她倏地抬眼去看,却是只通体雪白的白鸽,正拿脑袋铛铛铛撞着窗子。
她连忙起身将窗户打开,白鸽便晕头转向飞到她指尖落下,规规矩矩翘起了一只脚。
苏陌小心地取下白鸽脚边的信筒,打开看了其中字迹,眉眼带了些喜色。
随后站在窗边平静了会儿,才戴好面纱打开门,快步走向镇子。
镇子虽然小,但并非雨季时却还算热闹,河岸两边烟火纷扰,开了不少茶馆,几个闲人坐在遮阳的罗帐下,就着和煦的风饮茶。
苏陌面纱轻荡,一手遮着骄阳走到河岸尽头,熟门熟路地入了家书嗣,书嗣中人影稀少,也没人在意她,于是她拎起裙摆,无声上了二层。
二楼是住人的所在,进门便墨香缭绕,一人坐在窗边就着天光诵读,抬眼看她进来,愉悦地放书起身。
“我等你许久。”那人是个女子,年岁约莫同苏陌相仿,一举一动带着文人的端庄,同茶香浓厚的长街格格不入,“喝茶否?”
苏陌摇摇头,急急比划:“鸟儿呢?”
“哇,我们一年不见你半分都不问候,只顾着你的鸟儿。”女子含笑摇头,转身从窗外取了个鸟笼,抬手递给她。
“我此次去京城寻了那什么名兽医,但人家说你这鹦鹉本身寿命便不长,能活到这个年岁已是高寿了,他用些药喂了下,说最多再活一载。”女子笑容淡去,惋惜地伸手进笼缝逗了逗。
笼中是只通体明黄的鹦鹉,嘴巴是青色的,呈现漂亮的弯钩状,看见苏陌后,激动地振翅扑腾起来。
苏陌眼中闪过哀恸,不过很快散去,连忙将笼子打开,让鹦鹉跳上肩膀。
“一载也好。”苏陌莞尔,随后歪了歪头,让鹦鹉在她耳边蹭着。
“总比没有好。”女子笑笑,坐回椅子,重新拿起了书册。
苏陌和鸟亲近完,小心地看向她,指尖轻摆:“你如何?考取功名了?”
“怎生可能,我虽入了会试,然而考了一半便被发现了正身,当场被赶了考场,若不是那文官大人看我文采斐然动了惜才之心,你我恐就是于牢狱相见了。”女子云淡风轻地笑谈,仿佛此事于她而言不过尔尔。
“哎,我就想不通既同为人,为何这女子就算再有才也不能策名就列,我乃乡试第一,他们却说赶就赶。”女子用书敲了敲脑袋,但面上却并无挣扎之色。
苏陌沉默半晌,复又抬手:“那你往后如何?”
“此处不留我,自有留我处。”女子晃了晃发髻,念书般道,随后展颜,“我打听到遥远的岐国并不限制女子入仕,且那里的皇帝便是女帝,所以今年过后,我打算到岐国去,不信便考不取这功名。”
“岐国?”苏陌睁大双目。
女子点点头,不再多说,却忽然注意到了什么,歪头盯着苏陌看。
片刻后抬眉:“我怎觉这次回来你变化甚大,神色间的畏惧少了,我离你这般近你都不躲?”
“要知你我虽年幼相识,但你向来少言寡语满身戒备,不像如今这样平和。”女子往前又放下书卷,探究地打量。
苏陌被看得想起方才那一幕,面纱下的皮肤再次升温,好在有了遮挡,不会被发现。
她垂眸纠结了会儿,她自幼不见人,只能在院子里自己研究花草,唯有隔壁院子的少女偶尔爬上院墙,同她说几句闲谈。
她虽从来不理,但架不住对方太过执着,便偶尔用手语回上两句。
她起初以为对方看不懂她手势很快就会厌倦,谁料少女过几日竟自学了手语,同她说得更起劲了,久而久之她们便也算得上熟稔,她也知晓了少女姓戚,名为戚云楼。
戚云楼同她是个截然相反的人,她洒脱温和,似乎对所有事从无畏惧,对旁人言语不屑一顾。
此人算是她世上唯一相熟的,是个好人。
见她垂眸不语,戚云楼好奇心更甚了,转身去隔壁茶楼要了壶春茶和萝卜糕,端放在桌上:“说说说说,你我多年邻里,算不上朋友也算个熟人,说不定告诉我,我能帮你一二呢?”
苏陌拗不过她执着,只能犹豫落座。
片刻之后,她终于放下酸了的手,害怕地抬眼看戚云楼的反应。
只见戚云楼面色如常,眉头紧锁,写字磨出茧子的手指搭在下颚上,像是思索什么。
她莫不是也觉得此事怪异?戚姑娘虽学识过人,但读的也是古人之道,想必也对这事情颇有微词……
苏陌想到这里已是满面通红,正欲起身告辞离开,却见戚云楼掌心重重拍上桌沿,抬头便是满面春色:“起初听你所言以为对方无礼,如今看来你又确实对她不同?这姑娘虽是神秘,但看着像是个好人,若你真的对她动了心思,大可一试呀!”
苏陌愣了愣,不由松开被捏皱了的衣角,抬手摇头:“可,可我这般身世,当年那道士又说我活不过二十三年,若我真的……岂不是害了她。”
戚云楼笑笑,摆了摆手:“你同我爹娘似的,想做一件事时总畏首畏尾想得太多,我呢与你们不同,从不爱杂以待事。”
“这事对方确实无礼在先。你若排斥她,方才便直接给她一巴掌。你若不排斥她,便将你心中疑虑同她言明,她若介意自会离去,她若不介意,那便不是皆大欢喜。”
“你将心思瞒着对方,便是难人又难己,何必如此。我知晓你就是个爱为人考虑的性子,但做人自私一点,有时候并非坏事。”戚云楼也不算苦口婆心,只是玩笑般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