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七小皇叔
“哎呀,是不是长高了?”外婆从上到下打量她。
“没有吧,才几个月,怎么会长高呀?”陈飘飘跟在外婆后面,看她掏钥匙开门。
扑鼻而来陈旧的味道,实木的老家具,是现在不时兴的暗红色,但格局很宽敞,外婆习惯性地开着窗通风,屋里比外头还要冷一些。
陈飘飘进房间,床已经铺好了,电热毯也插着电,被子上加了一层厚厚的毯子,她小时候最喜欢的牡丹花。她笑了笑,打开箱子收拾行李。
外婆一刻也没耽搁,开始切菜做饭,跟陈飘飘说冰箱旁边的盒子里有酸奶,还有红枣牛奶,让她自己拿。
陈飘飘咬着牛奶袋陪外婆,又给陶浸发微信聊天。
油烟味总是平等,无论是在老楼房还是在别墅区,哪怕抽油烟设备再好,也有锅气自墙缝间窜出来。陶浸靠在中厨门边,看阿姨做饭,也低头时不时回微信。
等饭做好,她们也聊得差不多,陶浸收起手机帮忙端菜摆盘,陶妈妈从书房出来,先到旁边洗手。
爸爸不在家,氛围随意很多,陶妈妈按压洗手液:“浸浸,你那个话剧展又拿奖了呀?”
陶浸拉开椅子坐下:“嗯,你怎么知道?”
陶妈妈抽出一次性洗脸巾吸水,扔掉:“你说巧不巧,那个展的策展人正好是妈妈教过的学生,给我发微信来了。”
“哦,跟你爸爸也是认识的。”她坐到陶浸对面,接过阿姨递来的汤,然后说:“哦哟,这个莲子白成这样,我不吃的。”
她拿眼瞟阿姨,阿姨要倒掉,陶浸伸手:“我喝吧。”
持起汤匙抿一口,陶浸仍在想刚刚妈妈说的那几句话,策展人是妈妈以前的学生,还认识她爸爸,拿奖后给妈妈发了微信。
她垂着眼,不动声色地轻掖嘴角。
莲子好像梗到心里去了。
“哦,对了,”陶妈妈没急着动筷,“江城那套房子你还记得伐?这个月交房了,我想着嘛你也不会去住,托你舅舅租出去了,正好还是精装的,房租直接打你卡上哦。”
她伸出三个手指头:“三万二一个月,你当零花。”
声音压得很小,言外之意也清楚,她不打算告诉陶爸爸。
那套房子是陶浸十八岁时,妈妈送的成人礼。开发商是舅舅的朋友,外滩边的品质小区,规划很不错。当时陶浸的户口还没迁过来,刚好有名额,便以她的名义认购了。
合同里是两年半交房,提前了一点。
陶浸没言语,左手将手机反扣到腿上,食指无意识地在手机表面滑动。
屏幕里有陈飘飘的微信界面,她想看看,有没有再回复自己。
陈飘飘没有空,因为当晚她妈妈来了,舅舅和舅妈也来了,说是好久没见到飘飘,来一起吃饭。但他们没带表弟,陈飘飘就知道,这顿饭不是说的那么简单。
她的妈妈依然那么漂亮,当了“贵妇”之后年轻许多,好像在脸上施展了什么提拉的技术,总之紧致得很绷。她用来做客的姿态,以打量邻居小姑娘的眼神打量陈飘飘:“你烫头啦?”
“嗯。”陈飘飘在洗水果。
妈妈坐在沙发扶手上,手撑着一旁舅妈的大腿,撇嘴笑:“还是不咋爱讲话。”
舅妈递一个香蕉给她:“锻炼锻炼就好了。”
“也不跟你舅妈打招呼,”妈妈一面剥,一面看摆筷子的陈飘飘,“养你几年哟。”
陈飘飘默不作声地进厨房帮外婆。
舅舅挺殷勤地刮鱼鳞。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果然,饭没吃几筷子,舅舅便在席间举酒:“提一杯嘛,飘飘回来了,老房子也终于是要拆迁了。”
他龇牙咧嘴地把白酒一饮而尽。陈飘飘心里“咯噔”一下,拆迁?老房子?外婆的房子,就这一套啊。
外婆给陈飘飘拈鱼吃:“小心点吃,有刺。”
“嗯,外婆我给你剥。”陈飘飘低头帮外婆剔鱼刺。
“我们都跟姐说好了,要房子,不要钱。”舅舅自顾自继续,“分两套小的不如要一套大的,我们一家三口,太小住不开。我们从姐那里买平方,姐就不要房子了,妈,你看咋样?”
陈飘飘的筷子停下:“那外婆呢?”
这套房子拆了,去换一套大房子,舅舅说他们一家三口住,那外婆呢?
“外婆年纪大了,要人照顾,不能一个人住嘛,以后到我们那里住一个月,到你妈那里住一个月,我们轮起来。”
舅舅对陈飘飘插话不高兴,但喜事来临,他耐着性子解释。
“等于说,”陈飘飘皱眉,“外婆的房子拆了,你们分了,没想过给外婆。”
房子没有,钱也没有。
“你说的啥子话哟,”舅舅没好气,“外婆老了,不还是我们养老?养老不花钱?”
外婆要说话,陈飘飘握住她的手,咽咽喉头:“你们要住新房子,那你们现在的房子呢?不能换给外婆住?”
“那套房子是你舅妈家的,老城区改造,过段时间也要拆。”
“对,是我的名字。”舅妈附和。
“那套分不了多大面积,我们就不要平方了,要钱。你弟弟上大学,结婚,都要钱。”舅妈语重心长地讲道理,陈飘飘年纪小,不懂事,她不怪她。
……
陈飘飘心里骂了句脏话。
外婆轻拍她的手,说先吃饭,不要讲这个事情了,再用力眨眨眼睛,给陈飘飘拈丸子。
看外婆的态度,舅舅他们应该是磨了挺久,陈飘飘强忍怒意,将丸子吃掉。
送走三个大人,陈飘飘去厨房洗碗,外婆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等陈飘飘擦着手出来,外婆正戴着老花镜翻相册。陈飘飘靠在旁边看了一会儿,外婆给她指,这是几岁的时候,这又是在哪里,最后她摘下老花镜说,飘飘开学之后,把这些相册带走吧,她如果去儿女家轮着住,带这些零碎东西,不方便。
“外婆,你不要答应他们,这是你的房子,你不签字,他们逼不了你的。”陈飘飘抓着她的手,不同意。
外婆用手背揩眼角,声音打颤:“外婆老了,以后要人养老的嘛。”
陈飘飘很着急,外婆根本不是逆来顺受的性格,上次还说,自己有钱,以后不给舅舅。
“外婆,我给你养老,不怕。”陈飘飘抱住她。
“就是不想你给我养老,”外婆抽一张纸,不住地擦眼角,“外婆拖着你,你怎么办嘛。”
她的飘飘儿才十八岁,小豌豆那么大点儿。
陈飘飘的眼圈红了,她隐忍地呼出一口气,掏出手机摆到外婆面前:“你看,外婆,我是网红,我可以赚钱了。”
“不用妈妈的钱,也不用舅舅的钱,我以后比他们都有钱。”她抖着尾音说。
外婆泪眼婆娑,抻了几下也看不清屏幕,更看不懂,只看出手机里的陈飘飘很乖。她问:“啥子是网红?”
“就是相当于明星那样的,很多人喜欢我,我可以接广告赚钱。”陈飘飘哽咽着说。
“就是,代言人呀?印在牛奶上面那种。”外婆问。
“嗯,对。”
外婆没话讲,掰着手机屏幕擦了又擦,陈飘飘指给她看:“真的有钱。你看这个帽子是新的,裙子也是,我住的这个酒店,一天要3000多,3000多呀。还有,我那个鞋,你说像狗熊那个,是名牌,要1000多的。”
她急促地喘着气,极力令外婆相信。
又一次说谎了,她冷静下来,安抚外婆:“我没敢跟你说,怕你怪我花钱大手大脚,我以后存起来,我们在北城买房子。”
“北城冬天有暖气,这里冻死了。”她轻轻嗔一声,把头靠在外婆肩膀上。
外婆搓搓她的手,是冷。
“外婆,我在北城买房,钱可能不够,你把你的钱给我存着,拆迁的房子你也自己留着,以后卖了,我们一起在北城买房子,好不好?”陈飘飘用纸巾给她擦眼泪。
说陈飘飘需要外婆的帮助,外婆便说什么也要给飘飘儿存着钱。
她用干燥的手抚摸陈飘飘的手背:“我去北城,住不住得惯呀?”
“住得惯,我也去了呀,而且你去过,不是说挺好的吗?还有,陶浸也在,她还说以后想经常吃外婆做的饭,你很喜欢她呀,是不是?”
说到陶浸,她的声音软下来,语气里的憧憬也更加明显。
外婆没有立时答应,她只是说:“我先存钱,存定期。”
谁也拿不走。
“哎。”陈飘飘笑了,轻应一声,眼里微光莹然。
这房子实在太老了,哪怕有很多回忆,也止不住里面陈旧的迂腐味。
还好有陶浸,还好有未来,还好有北城,还好有希望。
这是一个各怀心事的春节,陶浸和陈飘飘都没有和对方说。她们每天晚上视频,一个在有暖冬的北城,一个在湿冷的新都。
陈飘飘说,她快被冻出风湿病了。
陶浸说,给她在京东下单了电暖气,第二天一早能到。
陈飘飘说,她看到高中同学在组织聚会,但没人叫她。
陶浸说,没品的东西。
陈飘飘说,你不要学我说话,很违和。
陶浸说,我没有人设。
陈飘飘说,不放鞭炮的春节没灵魂。
陶浸说,就像iphone没有了乔布斯。
说得最多的,是“好想你”和“我也是”。
她们像对彼此承诺的那样,冷了,告诉对方,饿了,告诉对方。但她们不约而同地忘记了诉说自己难过的那部分。
她们只用记得爱,记得心动,甚至记得欲望。陈飘飘会忍不住分享不当心看到的大尺度内容,两个人聊着聊着,便沉默,在软绵的呼吸里,陶浸轻声问:“你……在干嘛?”
陈飘飘没回答,陶浸听着她的呼吸,将自己埋进被子里。
这场分离几乎是用命熬过去。假期的最后一天,陈飘飘去爸爸家吃饭。
爸爸家就他一个人,每回陈飘飘过去,阿姨和她的小女儿都“正好”回娘家,次次都很刚好。
爸爸买了凉菜,只吃两口,就坐到沙发上看电视,抽烟,再讲:“钱不够了你说哈。”
他知道陈飘飘不会说,这么多年都没说过,所以他也习惯了这一句。
用几个字代替春节红包,实在过于划算。
陈飘飘裹着羽绒服下楼,大半店铺仍然关着,这副万物萧条的样子,令人难以相信,年岁就这样更新了。
收到陶浸的消息:“你回来之后,没有安排吧?”
“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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