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尘微
“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是谓复命。”
“天地万物,都遵循此道。贫道并无逆道而行之术。”
她这话就是在说,生老病死是自然之律,她无力更改,也就是给秦玅观定了结局。
执一道人的话仍在耳畔回响,秦妙姝每回想一分,心就闷重一分,眼泪簌簌落下,纤长的睫毛上也蒙了层水泽。
“姐姐,总会有办法的。”小萝卜头枕着她,两小只颇有种相依为命的姿态。
秦妙姝听着她的声音,眼泪掉得更凶了。
夜里冲进道观的那些人,剑锋都是指向长华的。那时秦妙姝便有了预感,这是母亲动手了。
所有人都觉得她傻,她愚蠢,可又有谁知道,她这些年到底见到了,听到了什么。
她回忆着临行前母亲说的话,那些猜测都化作了真实场景,在她脑海里翻覆。
秦妙姝挨着小萝卜头的脑袋:“到了宫里,你不要回去,跟着我,哪里都不要去。”
“陛下那也不能去吗?”小萝卜头问。
“去了陛下那便时时刻刻守着陛下,其他地方都不要去。”秦妙姝答。
秦长华懵了,她问为什么。
秦妙姝哭着叫她不要再问——她总不能告诉这孩子,她的母亲要杀了她,为她称作“姐姐”的这个人铺平道路。
铺平道路。
母亲总是这么对她说,告诉她,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们母女。
在先帝的汤药中添东西,使得先帝仆击之症加重时母亲是这么告诉她的。那日母亲同舅母商议的事,她听了大半,离开时身上的力气都好似被人抽走了。
陛下起病这样突然,秦妙姝每每回忆起她的病容都会想起她们的议论声,因而纠结再三,终于提醒了皇姊。
她不知道事态发展得这样迅速,她好害怕回去见到的会是大行皇帝的灵柩。
“不要问了。”哭得头痛的秦妙姝重复道,“不要再问了……”
小萝卜头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小大人一样轻拍她的肩膀。
马车晃荡了许久,驶入平缓的官道。
秦妙姝知晓离禁宫近了,心中又添了几分忐忑,她拭去眼泪,牵紧了秦长华,探看车外的场景。
经过齐安门,她未曾见着代表丧事的白缎,终于松了口气,但攥着长华的手却更用力了。
马车在颐宁宫前停下,她拉着长华下车,将她护在怀里,迎面便瞧见了等待已久的母亲。
裴太后见到她怀中的小长华,笑意淡去了。
“送惠明翁主回住处。”裴音怜虽被软禁,但使唤人来,并不发怵。
“不要!”秦妙姝抱紧小萝卜头,“我要与长华同吃同住!”
眼前的秦妙姝颇有种避她如避蛇蝎的态势。
裴音怜眼底的光亮陨落了,见着女儿的欣喜也在顷刻间冲淡了。她凝望着一脸戒备的女儿,心渐渐沉了下去。
“阿狸——”她去牵女儿,“你这是怎么了?”
衣袖被母亲牵住的那一瞬,秦妙姝再也藏不住了。
大庭广众之下,她不好质问母亲,只是抱着小长华不说话。
裴音怜面色冷了下来,叫人上手分开她们。
“本宫看谁敢!”秦妙姝盯着围上来的宫娥,呵退了她们。
她鲜少有这样蛮横骄纵的时候,裴音怜觉得自己有些认不得女儿了。
“妙姝!”裴音怜的语调严厉了些。
小长华也点着她的腕子,请她放开自己。
秦妙姝充耳不闻,无视了这一切,只是泪眼婆娑地同母亲对视。
周遭围着太多人了,秦妙姝也不想让母亲难堪,放缓了语调回应。
“阿娘。”秦妙姝流着泪道,“求您了。”
裴音怜叹息,终究是容许女儿带着人进去了。
“回宫了,我要去给陛下问安了。”秦长华不明白妙姝为什么这样执着,只敢小声劝慰,“我还是,我还是走罢……”
“不行!”
裴太后听见了身后的动静,回首,眼底染上了凄色。
“阿狸,你是恨上阿娘了么?”
秦妙姝的心狠狠抽痛,一向雍容华贵的母亲,在那一刻老了许多。她甚至能看清日光下,母亲耳鬓的白发。
“局势已定,哀家不会再动她了。”裴音怜将话挑明,“你想着护着的人,母亲不会动。”
小长华看向裴太后,面上流露了惊恐。
她意识到了什么,倏地圈紧了秦妙姝。
裴太后的视线掠过她,兀自走向明堂。
秦妙姝失神的那一瞬,宫娥和太监冲了上来,将她们彻底拉开。
“阿娘!”妙姝冲着那道背影大喊,“您不能这样!”
“将人带下去。”裴太后转身,拉起女儿的胳膊,“你同我上来!”
秦妙姝在对上母亲的泪眼后停止了挣扎。
殿门阖上了,光线暗淡了好些。
裴太后苦笑起来:“阖宫上下都是皇帝的人,哀家动得了她么?”
她拉近了女儿,附在她耳畔:“姝儿,且信阿娘一回,阿娘不会动她——”
“如今局势明朗了,再等几日,我们母女便是这天下的主人。到时候,你想要护谁便能护谁,想要做什么便能做什么。你明白么?”
“我不明白!”秦妙姝挣开母亲的钳制,带着哭腔道,“我一点也不明白!”
第130章
大朝会拖延了三日, 使臣催了好几次,方汀才叫人去传话。
第三日,丹帐汗国使臣已准备辞行。局势如此, 再拖下去恐生异动。
方汀看向跪于踏前侍疾的秦妙姝,在心中叹了口气。
若是二殿下能挡事的话, 眼下这个局势, 请她代理大朝会不失为稳妥之举。
奈何二殿下弱而无刚,朝政大事交到她手里,最后都得转入太后手中。
她也曾试着同二殿下交谈,二殿下只是伏在陛下身畔轻声啜泣,并不搭话。
方汀猛然觉察出这十六岁的孩子, 其实并不像她们想得那样纯善蠢笨——这样两难的境地,她多说一句话都是错,不如像现在这般安心藏在陛下和太后身后,装成懦弱的草包。
方汀再三思忖,还是决定请裴太后主持大局。
传达圣令时, 方汀同她碰了面。在这短短的几天里,她们都苍老了不少。
裴音怜停了那些维持虚壳的药, 人老得极快, 方汀则担起了秦玅观的担子,一夜间白了鬓角。
一切尚在裴音怜估量的发展情形内,她是明面的胜者,方汀作为下人跪着仰视她, 却从她的眉眼间觉察出了疲态。
“皇帝如何了。”她问。
“陛下尚在休养。”方汀答得模棱两可,她实在不喜裴音怜这般假惺惺地问候。
裴音怜揉着眉心, 睁开些眼:“将妙姝带回来。”
方汀俯首应答,从平淡的语调里觉察出了怪异。
她回了宣室殿, 试探性地传了话。二殿下抗拒得厉害,说什么也不肯回去。
从前极爱躲懒的二殿下直直跪在陛下榻前,低垂着脑袋,腰背挺直,好似在忏悔。
榻上的秦玅观双眸紧阖,病倦的面容染着易碎的纤薄。
秦妙姝光是瞧她一眼都觉得愧疚。
“殿下……”方汀矮身,同她平视,“您在躲些什么,能同奴婢说说吗。奴婢陪侍陛下多年,陛下的心思奴婢大多知道,陛下她——”
“姑姑。”秦妙姝垂首,泪珠混着鼻尖滑落,“我,我不知该怎么说……”
抗拒赐婚假装上吊那次,秦妙观领她在听风院散心时说的那些话,她都记着。母亲这些年的抚育和遮蔽历历在目。
她脑袋快要裂开了,她逃到皇姊这里也是想讨得片刻安宁,但方汀却主动追问起了她。
秦妙姝仍在沉默,颐宁宫来的姑姑就已经催上了。
内殿无人敢发出太大的声响,僵持了片刻,秦妙姝只得出了殿,来到檐下。
她被人用“太后头风发作”的由头哄走了,回了殿,却见母亲端坐于主位,凝望着她。
那视线化成长鞭,笞挞着她,每每对上裴太后带着洞察和哀怨的眼神,秦妙姝都无比挣扎。
“阿娘……”秦妙姝嗫嚅。
听到女儿的轻唤,裴音怜眸光烁动,那些哀怨和悲怆顷刻间消散了。
“姝儿,来试试这个。”裴音怜展开大衫,鼻音有些重,“来,过来——”
秦妙姝展臂,由母亲和宫人帮她试衣。
离得近了,衣上的暗纹显露了,秦妙姝扯散衣服,交着双臂躲得远远的。
“这是嗣君的服制,我不要穿!”
三日了,整整三日,秦妙姝还是一副抗拒她的模样。
“妙姝,你到底要阿娘如何?”裴音怜振袖,“在你眼中,阿娘成了什么人?”
“阿娘这么做——”
“您这么做都是为了我!”秦妙姝掷下朝冠,哭的鼻尖和眼眶都泛起了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