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尘微
“护卫陛下!”唐笙丢下将领,“我只信得过你们,拜托你们务必护住陛下!”
没有那么多功夫够她们耗在此处论出个短长了。
亲兵一咬牙,向东杀开一道豁口。
声响太过嘈杂,她只有吼着才能传话,她挥手,嘶吼道:“红枪兵跟我走!”
数十位军士旋即跟了上来,唐笙抽下腰牌丢给她们,叮嘱道:“先亮腰牌,不得起冲突——”
寥寥几句,河曲马已奔出百米,周遭营兵多了起来,针对轻骑的手段愈发高明。
在方汀已经传令打开宫门的情形下,禁军已退出了搏杀,担起了戒备护卫的工作。这些营兵显然是听从裴太后调令的,唐笙脑海里浮现了裴闵的模样。
果不其然,不远处裴少将军提着马槊领兵行进,身前身后都是拱卫他的步军。
昨夜得知二殿下即将等位的消息,裴闵激动之下多饮了些酒,醉宿留下的红晕至今未退,眼睛都还是浑浊的。
整个京师最安全的地方便是禁宫了,接得奏报,他立即带着亲兵过来了,本以为是个又能表忠又能保命的好机会,没成想唐笙这么快就打进来了。
使臣和朝臣到了大半,裴太后下死令,朝贡照常进行,必须将唐笙拦在外禁宫,不得踏进内禁宫一步。他若是再退,即便是侥幸活下来也得被裴太后拆成八块。
如今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得硬着头皮上了。
黑水营的铁骑铺开行进那气势便不容小觑,压得人喘不过气。裴闵换了佩刀,几乎是驱赶着营兵冲锋。
马蹄冲乱了步军阵脚,唐笙一马当先,提刀砍杀,绯色的袍角更显鲜艳。
端午门的那轮齐射让她的右臂挂了彩,刀挥久了,疼痛也就麻木了,唐笙从搏杀中回神时,右手护甲和掌心满是斑驳的血渍,早已分不清是营兵还是她自己的了。
裴闵的营兵边打边退,到最后竟连兵刃也不要了,混入了逃命的宫人中。
通往禁宫中轴的路已被撕开,宣政殿近在眼前。黑水营的将士已能眺望到汉白玉台基与龙纹丹陛石。
慌不择路的宫人涌入内禁宫,竟连威武的仪仗也冲散了。
裴太后登上丹墀的脚步顿住了,使臣亦侧身探望。
层叠的宫檐下,分割宣政殿与其他殿宇的红墙好似在晃动,缩成一节指头大小的宣政门被冲破,蝼蚁般的仪卫连滚带爬地缩进墙角。
黑压压玄甲军士从一团铺展成一片,扑向台基,长阶上的仪卫散座一团,旌旗同华盖落一地,满目狼藉。
裴闵被地栿绊倒,拾佩刀爬了进来:“太后,太后——”
“唐笙打进来了!”
裴太后见他这般颓废无措,面色铁青:“将裴将军带下去!”
“太后!姑母!”
裴闵呼救,兵刃摔掉了。他每呼唤声,裴太后的面色便更加难看。
使臣交头接耳,文臣面露怯色,武官下意识摸向空荡荡的腰侧。
有胆小者,瞥见台基下烁动的银光双腿便发了软,几欲遁走。
沈崇年抱笏同裴太后交换了个眼神。
大殿里涌上许多带刀护卫,拦住了大臣出殿的去路。他们亮刀护住裴太后与一干朝臣,人数上反倒比唐笙更多了。
局势勉强稳住了。
“召集文武大臣与诸邦使臣,是为了昭告一件要紧事——”
裴音怜环顾大殿,寻找秦妙姝的身影。
“崇宁皇帝病重,已不能理政。即日起朝政交由嗣君弘安公主处置,册立皇太女的诏书,将于今日昭告天下。”
一面是崇宁近臣提刀逼宫,一面是裴太后宣布天下易主。
动乱中,听者不知如何是好了。
大殿中一片嘈杂,唐笙同玄甲军士的步子反倒慢了下来。
佩刀压下,刀缰已辨别不出最初的颜色,未凝结的鲜血顺着开槽聚于锋刃,随着唐笙的步伐,一滴一滴落下。
染血的皁靴在长阶上留下连串的足印,垂落的绯袍扫过,晕染开来,远远望去,竟是步步生花。
裴音怜凝望着那道身影,眼前的场景同四年前重合了。
那时宣室殿里立的不是这些使臣,而是披麻戴孝的后妃与朝臣,停在丹墀下的是庆熙帝的灵柩。
而执剑上殿之人,却是秦玅观。
裴音怜扶上御椅,视线落在盘龙刻纹上。
刀剑铮鸣,唐笙与军士已抵近剑锋。
最先冲进大内的兵力已近枯竭,唐笙率领的军士只有护卫的半数了。
饶是这样,他们依旧被黑水兵迈过尸山血海的气势逼得后退了几步。
空荡的大殿满是回音。丹墀上的裴音怜视线与唐笙交汇,语调稳健:“陛下病得难以起身,更不必提整政治军了,到底是谁调你来勤王?”
唐笙不语,迈过地栿,绯袍擦下血痕。
她们对峙着,沉默不语,都在等待对方退让——这样的局势,于她们而言都是不利的,真要缠斗,反倒让沈崇年捞着便宜。
唐笙眼底的恨意激得她心中警铃大作。裴太后一双悲悯的佛眼变得冰冷,好似吐着信子即将吞咽猎物的毒蛇。
兵刃相见,几乎是擦着头皮碰撞。两拨军士互不相让,暗中较劲。
“唐笙,你要当逆贼么。”裴音怜缓缓道,“眼下收手仍有生机,若是踏进来,便真是万劫不复了。”
响彻殿内的回音字字锥心。
病重、逆贼、万劫不复……
每个字眼都在提醒她,秦玅观命不久矣。
唐笙从辽东赶赴此处,遇到的最大的阻碍便是裴太后给的。
裴家人将这个要紧的关头当作谋夺利益的幸遇,这个中理由,唐笙不忍细思。
秦玅观护了她们母女那样久,到头来就是被她们这般对待么?
五指一枚枚收紧刀柄,唐笙已有些呼吸不畅。
斩杀佞臣尚能以“清君侧”堵住悠悠之口,留有回旋的余地。若是诛杀皇太后,唐笙便是板上钉钉的逆贼了。
逆贼,依大齐疏律,凡谋大逆者,不分首从,皆凌迟处死,诛其九族。
晕眩同嗡鸣交织,唐笙于痛楚中做出抉择,耳畔却响起了稀碎的念珠碰撞声。
她阖眸凝神,御赐之刀成了凝聚魄力的支撑。
该了结了。
唐笙睁眼,众人的视线却已移于上方。
丹墀上的裴音怜攥紧了御椅,眉心紧蹙。
“谁是逆贼?”
熟悉的语调落下,唐笙的眼泪瞬间溢了出来。
她回眸,看到了病得直不起身的秦玅观。
平日里那样注重仪态的人,屈着身,歪歪斜斜地倚在软垫上,形销骨立,袍服更显宽大,眼睛也无一点光泽。
连片的黑影压于颅顶,十六人抬起的肩舆之上,秦玅观斜倚着圆枕,面色冷肃而苍白。
“朕召她勤王……”秦玅观话说得吃力,似是冷风中摇曳的残烛,几乎是挣扎着吐出每个字,“朕也是逆贼么?”
裴音怜仰首,似是被剑抵上了喉头。
丹墀下,众臣跪伏,恭请皇帝圣安。
大势已去,裴音怜仿佛被抽去了魂魄,浑浑噩噩中,被宫人请下了丹墀。
拦在唐笙身前的军士抛下兵刃,随着人潮叩拜。
通往御座的道路疏导开了,肩舆缓缓抬升,进入大殿。
秦玅观随着抬升后仰,倒在圈椅背上。
经过唐笙时,玄色的广袖垂落,失去温润光泽的指节微晃。
秦玅观强打着精神看向唐笙,勾起安抚的笑。
唐笙明白这是叫她跟上的意思。
缰绳系得太紧了,她解不开,只得阖上刀鞘按与身侧。
刀面映出了她的面容:挥刀砍杀留下的暗淡血渍,此刻已覆上朦胧的水泽,更显斑驳了。
玄袖掩映下的指节微微蜷曲,秦玅观静静等待,等待唐笙牵上她。
指尖相触,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的指节握紧了她。
秦玅观空着的那只手抵住圈椅,使了力气,却撑不起身躯。
鼻息发重,秦玅观心里有些难过,但她却不能表现,只是偏过首来,贴近唐笙,低低道:
“托朕起身。”
唐笙无声哭泣,迈过肩舆横木,左手穿过宽大的衣袍托住她的纤细的腰身。
浓重的血腥味涌入鼻腔,秦玅观喜欢闻的味道淡去了。
她嗅着,抵近唐笙的肩头,却觉得安心。
秦玅观走不动了,半个身体都压在她身上,虚浮的双腿连迈出步子都很困难。
受再多的伤,吃再多的苦,都难体会到唐笙心底的痛楚。
除了秦玅观,无人知晓背着身的唐笙走过这十五级台阶时落了多少泪。
她肩头颤得太厉害了,秦玅观靠着,心也颤得厉害。
唐笙就这样托着她,引着她,一步一步迈向铺满氍毹的丹墀,走向大齐权力中央。
第134章
御座上的皇帝灰白、孱弱, 似乎被风一吹就能跌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