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尘微
“发我的密折到京会快些。”方清露挣脱手腕,“沈大人为人如何,你我有目共睹。说她谋反,你信么?”
“二娘,你且听我一言。”林朝洛双手掩住匣子,说什么都不许方清露继续封了。
“历朝历代,谋逆罪都是诛连九族的,沈崇年是真的反了,沈太傅既是她的女儿便脱不开干系。朝中那么多人等着一个同沈家人撇清干系的契机,你倒好,上赶着凑呢,给他们送话柄?”
“此事是沈太傅托付于我的。她的陈情书尽早送到陛下跟前才好。我行得正,坐得端,不惧那些流言蜚语。”方清露皱着眉头道,“倒是你,一向仗义,这会儿怎么连这点魄力都没了?”
她这样的话,问得林朝洛直蹙眉。
顿了片刻,她才道:“我自个的事莽撞些没有什么,可此事涉及你……”
她喉头滑动,咽下去即将脱口的直白话语,深吸气压住了冲动。
方清露的动作发了僵。
冷热分明的两个指尖一触即离,林朝洛趁机抽走了陈情信,藏于身后。
“你从前怎么想不到这些。”方清露俯身,撑着桌案,耳畔有碎发滑落。
她没有瞧林朝洛,眼中的失落转瞬即逝。
林朝洛语塞,垂眸道:“我知道错了,可那时,我没得选了。”
“明明是将我放在将门荣耀后罢了。”方清露反唇相讥。
屋内静了下去,那股子别扭的氛围蔓延开来了。
方清露回眸,瞥见了林朝洛被风吹乱的发和干涩的唇瓣,心底的闷意消散了些许。
她如今代理着总督职权,比从前更忙了。
辽东将起战事,这人整日奔走于北境与首府间,嘴上说着找她商讨军情,实则是为了替她分担些政事。
林朝洛每回忙完也不多待,不管多晚都会打马回军营,翌日又赶回来。久而久之,面颊都被风吹得干巴了,不说话时显得更沉稳。
她们共理军政时配合默契,但只要闲下来,屋内就像燃了火药似的,没有一刻能消停。
被林朝洛夺下书信后,方清露脑门被她激得发热,揭了水囊猛灌几口方才静下心来,分出些心神好好思量了此事。
林朝洛的担心绝非多余。
陛下病着,内阁的蓝批多了,密折呈上去得到的回复反倒会变慢。再者,若是沈太傅有知情不报的情形,被查证后也有可能牵连到她。
如今,陛下只是软禁了沈太傅,并未下发惩处她的诏旨,一切都还有回旋的余地,并不急于这一时。
发书信一事,确实是她冲动了。
林大将军粗中有细,莽中余稳,这种事情反倒思量得比她更周全。
窗外有稀碎的脚步声。不多久,副将的声音响起了。
“将军,北境有新军情,急需您去调度。”鹤鸣道,“马已换好,末将给您牵来了。”
“知道了。”林朝洛应声。
她头也没回,盛满委屈的眼睛凝望着方清露。
良久才道:“我走了。”
林朝洛系好盔,正欲转身,却听得身后传来方清露的声音。
“回来!”
她回眸,有些不解。
方清露大步上前,抬手,将她的护心镜安回了中心位置。
“天凉了,太晚了就不必回来帮我打下手了。”方清露故意贬低她的帮扶,语调却柔和了好些,“安心睡你闹哄哄的大帐罢。”
林朝洛微怔,旋即莞尔,干涩的唇瓣因笑容裂了道浅浅的口子。
方清露瞧了心酸酸的,顺手取了桌案上自己的皮制水囊拍到她怀里,嘴上一点没客气。
“滚吧!”
*
唐笙从朝元山上下来,瞧见端午门前围着层叠的官员,心在一瞬间冲到了嗓子眼。
人群边缘的官员还未来得及向她见礼,便被跟随她出行的禁军隔得远远的。
禁军隔开条小道,唐笙一路奔走,终于看到了立于队首的传令官。
宫人并未披上白纱,朱墙上也不见半点素白。
唐笙终于放下心来,扶膝喘息。
“总督。”宫人唤她,轻声解释道,“陛下立惠明翁主为皇太女,昭告天下了,诸位大人都是来听旨的。”
“陛下建储了?”唐笙直起身。
宫人颔首。
唐笙绕过她往内禁宫去。
远离了人群,她才回神——秦玅观这是趁她离开,准备起后事了。
如若不是惠明年幼,秘密立储容易引起争议,且给其他宗亲留有钻空子的机会,秦玅观定会瞒下去,不让她知晓。
陛下想要放弃了。
陛下不想要她了。
唐笙的步伐愈来愈快,心里燃着团火,烧得她浑身作痛。
袖袍随步子带起的凉风将这把火扇得更旺了。
唐笙入宣室门时,紧攥的指节隐隐发着颤。
中庭跪着一列人,已是皇太女的小萝卜头偻身跪着,脑袋埋得极低。
见着唐笙,秦长华牵住她带着湿意的袍角,眼眶通红。
她自小不爱在生人面前哭,如今入了宫,更是学会了隐忍,再难过也都是紧咬唇瓣,硬是咬到口中有了淡淡的血味才出声求助唐笙。
“殿下。”
瞧着泫然欲泣的小长华,唐笙喉头发涩,浮躁与沉闷淡去了些。
小长华不要她行礼,揪着她的袍摆站起来:“你带我进去好不好,陛下不肯见我,你叫她收回成命好不好——”
“我还好小,有许多事不懂,还想要请教她,你能不能叫她不要立我当太女。”跪得双腿发麻的秦长华靠着唐笙才能站稳。
她话说得又急又快,语句碎碎的,听得人心纠成一团。
“我都听说了,陛下就要……”她哽咽了声,最终没说出那两个字,“所以她才要立我当太女……”
“可我不信!”
“陛下她分明就是想考验我!你求求她好不好,等我再长大些,我不要这么快就当太女!”
唐笙不愿在孩童面前落泪。
她牵住小长华,带着她一同入内。
小长华冲在前面,宫娥正欲阻拦,抬首时瞧见面色冷厉的唐笙,迟疑了片刻,缩到了一边。
进了内殿,小长华松开了唐笙,跑了进去。
彼时秦玅观正倚榻养神,手边搁着用了一半的汤药。
见着来者,侍奉在侧的方汀蹙眉道:“谁请小殿下入内的,快将小殿下送回宫去。”
“我不要回去!”秦长华挣开宫人的钳制,扑到秦玅观榻前,“我是来求陛下收回成命的,我不想当太女了,我只要陛下好好的!”
秦玅观低垂着眼眸,未曾答话。
一旬未见,那个不苟言笑,学识渊博的陛下变成了这副模样。
秦长华年龄虽小,但已经历了两次至亲的离世。她明白秦玅观的沉默意味着什么,哭得更凄惨了。
秦玅观喉头滑动,吐出的每个字都重若千钧。
“听话。”她道,“多用功,也要当心身子。”
小长华先摇头后点头,下意识去牵秦玅观的指节,搭在被衾上的手腕一触即落,垂至榻前。
“陛下?”小长华手足无措,颤声唤她。
秦玅观艰难道:“将太女……带下去……”
她将要偏首,却在屏风遮掩处瞧见了熟悉的身影。
唐笙定定地凝望着她,眼中蓄满泪水,隐隐压着恼怒与恨意。
这是秦玅观头次见到她流露这样的神情。换作寻常人,十个脑袋也不够担保。
偏偏换了唐笙,她竟连一丝怒意也没能生出来。
心中反倒多了份歉疚。
第138章
唐笙真切感受到了愤懑, 可她又明白秦玅观所做的一切都是有原因的。
秦玅观是一国之君,她所做出的每个抉择,都关系着家国兴亡。她不得不谨慎, 不得不考虑事态的发展会朝向最差的一面。
立皇太女是她作为君主必须要做的准备,而背着唐笙完成此事, 则是她作为恋人满怀歉疚的抉择了。
唐笙太了解她了, 所以在愤懑填满胸腔前,又生出了浓重的无力感。
她哑火了,原地立了片刻,垂头丧气地行至榻前——她好没用,还是没有说服执一道长前来。
心中那摇曳的微弱火光熄灭了。
回京的这些日子, 唐笙时刻注意着秦玅观的血条。冷绿的浮光下,记载生卒年的字迹,她每望一眼,都生出针扎般的绵密痛楚。
亲眼目睹心爱的人生命逐渐流逝,是一种莫大的折磨。
可她不敢不去看, 不敢不去记录。
唐笙觉得自己的生命也在随着血条的缩短而流逝,她好似被推进了焚化炉中, 随着秦玅观纤弱的鼻息, 经受着烈火的灼烧,即将走向死亡。
她望着秦玅观病倦的容颜已觉心痛,怎么会舍得向她表达不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