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尘微
宫里的规矩,下人不得直视圣容。
唐笙处于低位,抬眸之际,只看到了绣有云纹的靴面。
再往上,唐笙看到了耷在臂枕上的腕子。瓷色的肌肤和低垂着的白玉念珠相得益彰,腕子的主人微屈着指节,将念珠半掩在掌心。
“抬头。”秦玅观的声音飘了下来。
唐笙仰首,视线依旧低垂。
圈椅上的是位二十出头的女子,身着玄色暗纹长袍,冠带简素一颦一笑皆带着胜券在握的气度。
只不过,这人病怏怏的,阖眸时那种凌厉的气势被冲淡了许多。
“唐笙。”
女帝唤她。
唐笙敛眸,谦谨道:“奴婢在。”
辇上的人许久不说话,唐笙微抬眸,刚好对上她的目光。
秦玅观不知打量了她多久,目光里带着审视,幽潭似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
唐笙借着这个机会瞥见了秦玅观头顶的血条——果然已经空了大半。
她喉头发涩,有片刻失神。女帝再开口时,她已恢复了原先的谦谨。
“当众谤讥朝政,辱骂群臣。”秦玅观缓缓道,“你可知是何罪。”
故意斥责糜烂的朝局,说出为原主姐姐辩解的话正是唐笙为了到御前的冒险之举。
她在赌,秦玅观待原主姐姐的感情不一般。
可秦玅观接下来的话却让唐笙脊背发凉。
“朝局糜烂至此,所以,朕是昏君?”
女帝说话时神色冷淡,根本看不出喜怒。唐笙噗通一声跪下,膝盖结结实实砸在石板路上。
仪驾还在前行,许多袍角掠过唐笙的面颊。她的心砰砰直跳,回忆起女帝刚才的眼神,隐隐约约产生了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
叩击声再次响起,步辇停下了。
唐笙膝行上前,身后全是冷汗。
秦玅观屈掌,示意她起身。
唐笙不敢。
颅顶传来一声轻笑,秦玅观眉眼略弯,眼底却没有笑意。
“你像你阿姊,但又没她的胆量。”秦玅观好似看透了什么,淡淡道,“杖责前的那番话,是你的真心话吗?”
唐笙张嘴时才发现自己早哑了。
秦玅观不需要她的答案,视线落在不远处的冻的蔫巴的枯叶上:“这园子太不清净了。”
立在她身后姑姑应声:“奴婢这就问责管事的。”
第2章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秦玅观突然开口。
刚刚女帝显然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这正是帝王的驭人之术。不过一直针对她的那个高尚宫显然是要倒霉了。
唐笙稍稍松了口气,终于敢抬些头了。
秦玅观敛眸,食指指腹刮过颧骨,没有说话。
唐笙眨眼,没明白她的意思。
她大着胆子试探道:“我……我想要到御前去。”
“你是觉得朕会因为唐简,对你青眼有加么。”
秦玅观轻而易举地戳穿了唐笙的心事,唐笙闻言,将脑袋垂得更低了。
系统交给她的任务是给这位病弱女帝续命上命。
说起来也是求锤得锤。
唐笙睡前看了一本权谋文,书里这位女帝忧国忧民,为了国家断情绝爱,宵衣旰食,结果病死在了完成统一大业的前夕,先前的努力都被一路躺平的男主角占了便宜。
她被气得肝疼,带着怒意睡了,就连做梦走在锤原著里得了便宜还卖乖的男主,恨他恨得牙痒痒。唐笙想,要是她能穿进书里,一定要成为女帝的臂膀,让她少操心点,顺便把刚冒头的男主角打回娘胎。
结果一觉醒来,她真的穿进书里了。一睁眼,看到两张陌生女人的脸,头顶还盯着血条似的东西。
唐笙看那闪着模糊绿光的条状物,想要看清上边的字样,眼前却一片模糊。紧接着她就又昏了过去,仿佛灵魂出窍那样来到了另一个世界,见到了一团灰蒙蒙的雾。
那团雾说它是系统,让唐笙按照它说的去做,不然就不能回到现实世界,还有可能死在书里的世界。
唐笙只当是做梦,结果过了许久许久,经历的一切都是那么真实:被罚跪了膝盖是真痛,干活是真累,被骂了也真是难过……
她终于开始正视起团雾说的话,回忆小说剧情,为活命和回到现实世界而努力。
唐笙所穿的这个角色就是书里的路人甲,属于是提了不到两次名字,出场都还是为了烘托某个人物或仁慈或恶毒的设定。
路人甲宫女跟她同名,所以她看得时候还格外注意了下,因而记得许多和原主一家有关的剧情。
这个原主唐笙有个姐姐,名字叫唐简,是女帝即位后提拔的左膀右臂,后来因罪自杀了,也牵连了家族成员。原主唐笙也是从宫里的女官被贬成了最低阶的宫娥,被一众人欺凌。
或许是弯眼看人姬,唐笙看原著的时候就觉得唐简作为女官对于秦玅观有点过于忠心耿耿了,她一直怀疑女帝跟唐简有一腿。
她穿到了唐简亲妹身上,外貌和她多少是有点相似的,那样的话凭着这点混到御前,或许能得女帝青睐,方便她做任务。
“朕用人只看能力。”秦玅观的声音打断了唐笙的思绪,“且点你到宣室殿扫撒吧。”
“谢陛下隆恩。”唐笙麻溜谢恩。
秦玅观不再看她。
玄色的广袖随着步辇的摆动扫过唐笙的鼻尖,淡淡的中药味弥散开来。唐笙用屈起的指节碰了碰鼻尖,觉得这味道还挺好闻的。
接引她的宫女留到了最后,给唐笙讲了许多当值的注意点。
“宣室殿的扫撒活计尤其要当心。前些年亲耕大典,田野间扫撒得再干净多少也会有些污浊。陛下在那待了两个时辰,回来便大病一场。太医说陛下玉体金贵,是断然碰不得尘土的。”
“陛下每日辰时起,扫撒起码要提前一个时辰完成,断不可延误。往冬日过了,当值时需得当心落雪,切莫让雪结成冰。内宫御驾往来,出一点闪失,咱们纵使有一万颗脑袋也不够砍。”
……
唐笙默默听着,心里却在盘算活命的事。
宣室殿临近宣政殿,都位于禁宫的中轴线上。唐笙在这里生活了这么久,还是头一次到禁宫腹地来。
与专职侍奉的六局二十四司不同,禁宫腹地是巍峨森严的。唐笙对古建筑没有研究,只知道越往里走,建筑就越显气派。
负责引路的宫女年岁不大,性格也挺活泼,周遭没人时很愿意和唐笙搭话。唐笙也分外珍惜这个弥补信息差的机会,拐着弯套了许多话。
绕过绘着龙纹的照壁,宣室殿内别有洞天。和一路的天家气派不同,宣室殿内苑多了几分江南水乡的温婉。内苑许多景致都是精心设计过的,可能透过一扇景窗看到的就是色彩淡雅的工笔画一角。
宫女们居住的耳房就很简陋了。
环顾四周,唐笙只看到了色调暗沉的木质桌椅和低矮窄小连成一片的大通铺。这里门窗都是木的,采光全靠糊纸,用来照明的似乎只有几根蜡烛,屋子正中央摆着个铜盆的东西,上边罩着网里面烧着炭,唐笙盯了许久也叫不出名字。
这里条件比先前唐笙住的地方稍好,但也差不离。
在这个世界,人上人和人下人果真泾渭分明。
唐笙想象了一下自己在别人的眼色下辛苦干了一天的保洁,然后两眼空空地躺在硌人的铺上——这辈子真得完了。
桌上有面铜镜,唐笙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忽然就想起了女帝抚过颧骨的动作。
她贴近了瞧,忽然发现自己面颊上有一道血痕,许是高尚宫挥舞竹板时碰到的,也可能是她挣扎时被人抓伤的。
唐笙回忆起秦玅观的动作,觉得那指腹好像落在了自己脸上。
初来乍到,掌事姑姑没给她分配任务。唐笙收拾完铺盖,在昏黄的烛火和窗外呜咽的风声中陷入了浅眠。
这次梦里没有负责指引她的团雾系统,浓重的倦意让她无法睁眼。
然而,这份宁静也没维持多久。子夜时分,木门被人粗鲁地推开,薄帘掀起地那一瞬,屋内摇曳的烛火被风吹灭了。唐笙感到一阵无法言说的寒冷,于迷蒙中睁开眼睛。
裹着披风的管事姑姑用力敲桌:“醒醒醒醒,都醒醒,陛下病了!”
第3章
出了耳房,凉意顺着脖颈灌了进来,唐笙抬眸,看到了满天飞舞的雪花。她探出指尖来接,雪花停驻了几秒便融化了。
这是京城入冬的第一场雪,子夜时分,眠浅的秦玅观推窗来赏,不知立了多久。
值夜的宫女发现时,她的帕子上已经咳出了浅浅的血迹。
唐笙是从旁人口中得知女帝得病的经过,暗自将她划归到了“不遵医嘱”那类人。
正交谈的两位宫女忽然一齐叹息。
唐笙抬头,对上了她们的目光。
“看我做什么?”唐笙指着自己的鼻梁。
“陛下心里愁。”
唐笙没再和她们多言,将笤帚旮瘩挥舞得更快了。
因为姓唐的发愁,那肯定是想到了唐简了。
伴君如伴虎,常在女帝身边侍候的人也是能揣摩出圣意的。
*
女帝这病来得匆忙,前一天还叫了大起,这个时辰住得离禁宫远的臣子早已动身,用不着多久就要进午门了。
忙得脚不沾地地唐笙忽然被人叫住,手上也被塞了一柄灯笼。她到这来还不满一天,看谁都眼生,还未来得及说话就被勒令跟上。
天才蒙蒙亮,飞扬的大雪覆盖了石板宫道,道边的宫灯熄了好几盏。雪粒子砸得唐笙睁不开眼,脚上的布鞋也在打滑。
“姑姑,我们这是到哪去?”唐笙是负责掌灯的那个,露在外边的指节冻得发红。
拢着汤婆子的女官瞥了她一眼,冷淡道:“宣政殿。这个时辰大人们该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