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尘微
秦之娍摩挲可汗宝座上的镂空雕纹,低低道:“那第三条呢。”
唐笙唇瓣翕动,正欲发声,秦之娍忽又打断了她。
“要立法度,不能只听信一面之词。”她道,“敢问唐少傅,今日议完便要回营么。”
“回营。”唐笙答。
“天要暗了,雪夜难行,叫你连夜回去,失了我们库莫的待客之道——”
“不若唐少傅就此留下,再同我商议商议这些个法则。”
唐笙作揖:“未曾备下馈与番邦的礼品已属冒失,唐笙怎敢叨扰。”
“有何不可呢。”秦之娍道,“诚意到了,事要办成,便是水到渠成了。唐少傅以为如何?”
*
“起开,起开,起开!”方十八推开挡路的兵丁,蹬上长梯。
她每隔小半个时辰就要上哨塔眺望一回,一面观察方箬的袭击战果,一面巴巴地盯着唐笙一行人身影消失的方向,心急如焚。
讲心里话,方十八是竭力反对边打边谈的,但唐笙离辕前和方箬一拍即合,她的想法便被弃置一边了。
她觉得两军对垒,倘使出现杀红眼的情形,孤入敌营的使者便成了最危险的存在。
方十八破天荒的反抗起方箬的军令来,方箬也不多说,将坐镇大营的职责交给她后,亲率一营兵马像往常一样继续袭击。
等待的几个时辰,她着实捏了把汗,时不时感到背脊发凉。
直到方箬率领兵马平安归来,她这种状况才有所缓解。
宽广的天际处,阴翳遮掩下的圆日缓缓西沉。一对人马穿过茫茫雪原,奔向残破的孤城。
方十八蹿下长梯,抽了令官手中的红旗挥得飞快。
厚重的吊桥放下,扑打起连片的雪花。方箬行在最前方,没有像往常那样骑着她的红鬃栗色马。
“你的马呢?”十八忘了问战况,下意识说出了心中所想。
凉州的马匹病的病死,饿的饿死,方箬那匹马算是那寥寥无几的活马中最显眼的了,很难不令人注意到。
“护送唐笙时给她了。”方箬解下剑缰,活动起来捆得麻木的双手。
“那唐笙——”
“今夜应当能回来。”
“你们方才——”
“斩杀了六百余人,放走了三百来号伤患。”
方十八听罢拍了拍脑门,眉毛紧拧:“杀了这样多,丹帐那边知晓了,十九该怎么办!”
“你糊涂,就是打赢了,十九才能更安全。”方箬用马鞭底敲响她的护心镜,“打赢了才能告诉丹帐人,我们尚有痛击他们的余力,十九同他们谈才更有筹码。”
方十八蔫巴了,她靠上染着白霜的城墙:“可是——”
“方总兵!方将军!”
颅顶传来阵阵呼唤,方十八意识到什么,飞快登上城楼。
不远处,毛驴拽动的粮车在雪地上压出了深深的长痕。走在队伍最前端的,是齐军服制的兵丁,身形分外熟悉。
方十八瞪大了眼睛,心中洋溢着欣喜,可搜寻了一路都没见着那道高挑的身影。
一行人带着粮食进城了。
方箬迎了上去,望着唐笙的两个亲兵,面色一凛。
“十九呢!”
“唐参赞呢?”
方箬和方维宁齐声问道。
亲兵嗫嚅:“唐大人被那库莫可敦留住了,怕是这几日都难回来了……”
第193章
三日过去了, 唐笙仍是杳无音讯。
照着临行前的约定,她走后第三日不管是否回辕,凉州守备军都必须开始突围。
三日是城内粮食能支撑的最后期限了, 再待下去,人食人将会变为常态。
这几日各营主将都隐晦地传达了即将突围的军令, 老军士们大致猜出了动向, 死气沉沉的凉州城,终于焕发出些许活力。
暮色降临,各营军械帐卸了个干净,铁匠浇灭了艰难维持了月余的珍贵火光,淬炼出了最后一把军刀;营兵扎好行囊和绑腿, 吃下了节省了数日的干粮;将军们等候着炉内最后一柱香的燃尽,视线落于积雪覆盖下的残破官道,终于下达了分发口粮的命令……
城中仅存的数千名老弱病残,收拾好全部家当,早早地等候在营寨附近, 身躯佝偻的老者拄着拐杖,巴巴眺望。
城楼上的方箬戴好铁盔, 耳廓冰得发麻。
“不再等等吗?”方十八问。
“已经迟了一个时辰了。”方箬答。
方十八垂下脑袋, 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凉州坚持到今日,几乎成了一座废墟,孤零零地立在丹帐大军的包围圈中。所有人都知道继续留在这里的后果,所有人都想求生, 方维宁也不例外。
可她放心不下唐笙。
陛下在她来时将唐笙托付给了她,如今却为了为城中这最后三万人, 孤入敌营,回营希望渺茫。
作为方家人, 方十八做不到将这个最小的妹妹丢在这里,也做不到忘却陛下的近乎恳切的语调,头也不回地离开。
挣扎了片刻,她道:“长姐,你们先行,我再留几日,等等十九。”
“十八,三日未曾遇上丹帐进犯了,你仔细想想,这是什么意思。”方箬竭尽全力引导她,“库莫送粮,缺口大致也会打开,这是递给陛下的投名状。但库莫手上也得捏着对弈筹码,你明白么。”
“我何尝不明白。”方十八心中涌动着一股无名火,她别过脸,不想让长姐看清她的神情,“局势瞬息万变,若有意外,就凭跟着十九的那十来个人,她如何脱险?”
她这人一向凭心做事,万事万物讲究一个不违心。她不是什么统领千军身上压着数以万计人命的总兵官,她此刻满心想的都是亲人的安危。
方箬叫唐笙十九,但所作所为满是主将风范,鲜少有对亲人的关心。十八理解她,敬重她,所以再感烦闷也仅是气自己。
“你非要留么。”方箬似乎看透了她的想法,眸色暗淡了许多。
方十八不说话。
“那就将垫后重任交给你了。”面上的失落转瞬即逝,方箬抽离情绪,“再给你两日,若是两日过了,唐笙还未回来,一定要突围。”
她看向城下整装待发的军士,掌心撑着城堞,垂下首来:“你要明白,人心所向,他们之中,没人想继续留下了。拖的越久,你身畔立着的人就越少。”
方十八回眸,顺着她低垂的脑袋看到了黑暗中泛着银色光亮的甲胄,火把扫过,照亮那一双双满含期望的眼睛。
“想要归家”这四个字,喷薄欲出。
十八哑声应道:“好。”
*
帐外传来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唐笙睁开眼睛,逐渐适应黑暗。
库莫人暂时将她扣押在了中帐中,食宿规格给予了来使足够的敬重,但彻底限制了她的自由。
这些在她意料之中,唐笙做好了被扣留到战争结束的准备,但她不准备束手就擒。
余下十名亲兵分别看押在另两顶帐篷,距离她不是很远。
中帐周遭围了三十来个库莫刀兵,白日里巡视比晚间要多,子时过后,巡视兵丁会少大半。
子夜时分看守因为困倦,会放松警惕,脚步声总是隔上许久才能响起。
那时正是逃跑的好时机。
唐笙凭借脚步声推断出了这些,在脑海里描摹出了出逃线路,一遍又一遍的演示。
星移月斜,将帅凭借星象判断时辰的本领被她用上了。
再次睁开眼睛,帐外静悄悄的。
缝于心口处的暗袋被她撕开,只含锋刃的匕首取了出来。
库莫礼数还算周全,并未搜她全身,这把匕首便被她藏了下来。
唐笙就地取材,割开长袍衣摆,缠成匕首柄,划下半个指甲盖厚的桌木加固,又用衣料加固了一层。
宽袍割成了及膝短袍,唐笙束好衣袖,将余下的衣摆塞进了扎紧的革带中。
她是文臣,上阵杀敌的次数屈指可数,宽袍遮掩下的身形无法看出习武的痕迹。
安宁了好几日,库莫人放松了警惕,唐笙的三脚猫功夫也就派上了用场。
脑海里翻覆着秦玅观从前凭着巧劲制服她的动作,唐笙捆了看顾她的库莫婢女,封住了她们的嘴巴。
婢女奋力挣扎,腕间的布料却越锁越紧,勒得她们苦不堪言。
黑漆漆的眼眸里印出了一抹高挑的身影,立着的人探出指节,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匕首虽短,但足以扎透要害。
片刻后,倚靠在帐前的守卫在睡梦中挨了刀扎,睁眼时全身无力,一点声音也发不出了。
唐笙除了他们的衣帽穿戴整齐,半张脸掩于兽皮帽中,模仿着库莫人行走的姿态,装作尿急的模样,匆匆穿过中帐。
同一时刻,最先突围的齐军先锋穿过西南城门,一头扎进山林之中。沙沙的脚步声和尖啸的朔风成了耳畔唯一的声音。紧接着就是东南城门,军士们出了城便兵分三路,以免人数众多,引起丹帐人的注意。
最先突围的八千人行进得格外顺畅,丹帐人好似一夜间消失了个干净,身处重围似乎成了错觉,没有人能阻挡他们归家的路了。
方十八目送着最后一队军士出城,目光重新落在北面的荒原上。
随她留下的都是秦玅观为唐笙钦点的护卫与誓死追随她的军士。
她望着最后这百十来人,心中五味杂陈。
垫后的队伍极其危险,许多时候都不会有生还的可能了。这百十来人几乎都是身经百战的精锐,没人不知道这个道理。
方十八深深地凝望着每个人的面容,想要将他们的模样深刻于心中。
蓦的,她的眉头蹙了起来。
“你为何不去?”方十八看着那张青涩的面颊,心尖一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