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尘微
方十八矮身劈砍,握着马槊刃低拽下库莫人,一举夺马翻身。
与库莫人处于同一高度的方十八如得神助,一套劈砍刺挑,杀伤十余人。其余齐军效仿她的动作,越杀越勇,可杀到最后,身旁的熟悉面孔却越来越少。
库莫将官喝令不止,不一会,最前边冲杀的骑兵便退后了,马背上,近百名弓兵开弓搭箭瞄准了她们战斗的位置。
“下马避开——”方十八睁大了眼睛,跃身高呼,“躲好了!”
箭弩齐发,飞矢撒下。
唐笙张开臂膀推开护卫她的亲兵,斜身挡在她身前。
瞄准属官的库莫将官拇指已然松开,他眼睛发颤,在箭羽刮过长弓彻底脱手前偏转了方向。
流矢破风,落在雪地里,扎在尸首上,刺破活人胸膛。
雪地被扎成了刺猬,伤马重重倒下。
唐笙的耳朵发出嗡鸣,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
“唐大人!”
“唐参赞!”
“十九——”
呼喝声从天际传来,唤回了唐笙的思绪。
她大口大口喘着气,心脏快要跳出胸膛了。
对峙中的两方显出了诡异的寂静,库莫将官也想知晓唐笙的状况。
“我还活着。”她动了动身体想要起来,感受到了肩膀转来的刺痛,“一点皮外伤罢了。”
护甲挡住了箭头的冲力,扎破唐笙肩膀的箭矢并没有伤及要害。
她忍着疼痛挣扎着起身,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将箭头一把拔出。
鲜血渗了出来,带出的血花溅在唐笙面颊。十八含泪挥动臂膀,调整起最后四十余人的防御阵形,嘶吼道:“保卫唐参赞!”
亲兵架起唐笙后撤,银甲上落满了斑驳的血渍。见唐笙未死,库莫人再一次张满弓弦,骑兵俯身等待冲锋号令。
劫后余生,唐笙走得有些慢慢,望为她而倒下身影,唐笙沙哑道:“别管我了,你们快走……”
她去够属官身侧的腰刀,不忍心再看着这么多人为她而死了。
此时的俘虏和兵官就是库莫日后谈判的筹码,于库莫人来说多多益善。唐笙是筹码中份量最重的那个,倘使获取别的筹码要灼伤自己的话,库莫人更情愿扣下她一个。
逃离是为了避免成为拖累大齐的筹码,活着是为了保卫这群忠心于她的亲兵。
危急时刻,她的思绪变得愈发清明了。唐笙忽然觉得,她还有另一条路可走。
刀剑出鞘发出锐利的铮鸣,唐笙避开搀扶,刀架脖颈。
“走啊!”她高喝。
第195章
中军精锐最先钻出了包围圈, 随后是左翼步军。
方箬率领的右翼步军是最后钻出来的,彼时丹帐人收紧了包围圈,右军垫后的已和追兵交上了战。
照理说库莫人不该在这时候追上来, 若是封上了口子,库莫汗递给陛下的献礼便受到折损。
方箬隐隐觉得, 这是到了凉州与泷川的交界处, 守备军遇上其余四部的伏兵了。
她栗然发了冷。
坡道上,留守在后维持秩序的方箬揪起脚底打滑的兵丁丢到队伍中去,她骂道:“跟紧了,后撤不是溃逃,蹿成老鼠是等着丹帐人冲上来杀个干净么!”
说话间方箬忽感掌心一轻, 她扯起人,看到了一张沾满烟尘的脸。
“接着唐笙了?方将军呢?”方箬语调上扬。
被她提着的人摇了摇头,指向飘扬着火光和浓烟的远方。
方箬心中警铃大作,思绪运转飞快。
点燃烽火求援显然是同十八留守的初心违背的,指引唐笙归来尚是合理猜测。
她留守队尾, 悉知全情:刚冲出来时,齐军无比顺畅, 像是库莫人有意放水。联想起这一路的突然紧缩, 方箬心中涌出了个可怕的猜测——唐笙大概会为了不沦谈判桌上的筹码,带人逃出以博得一线生机。
如今包围在收缩,再迟一些,口子封紧, 十八和十九就都回不来了。
方箬当即下令:“总兵亲兵后队转前队,随我向前!”
跟上队伍前, 她推了少女一把,叫她跟上突围的队伍, 自己则以刀拄地,抬高膝头奔向浓烟指引的方向。
“总兵!”属官跪爬上坡叫住她,“您这是——”
“你们继续向前,若是泷川守军不多便直接攻下策应大营,若是守军太多就绕过去,直奔平梁大营!”方箬抽下腰牌和总兵令箭,“快走,勿要拖延时间!”
身姿矫健的方箬动作快得像是一道黑影从属官探出的指尖溜过,属官焦急呼喊,她却没有回头。
雪夜急行军,风险大,难度也大。方箬凭烟火判断方向,只身扎进没有足迹的雪地,小腿肚都陷了进去。
她在前开路,跋涉数里,忽觉足尖一痛。
追随在侧的兵丁去扶她,方箬一把将人推开,扶膝继续往前。穿过了这片原野抵达高地,方箬这才发现自己中了兽夹。
蕃西的冬日太冷了,时常奔走在外的守军无论官职大小都会在长袜上裹上厚重的布条,再于靴中塞上干草,方箬也不例外。若没有这些保暖举措,在外当值的将士们脚趾头都要冻掉了。
兽夹咬上她时,方箬脚底早已冻麻了,毫无知觉,硬生生拖着走了一段路才感受到了疼痛。
“往前,不准掉队。”方箬躬身掰开兽夹时也不忘催促行军,她抽了布条将伤足缠了个结实,确保不会留下血迹便继续行军。
没有火把,没有人知道总兵方才做了什么,将士们只知晓方总兵在带领队伍寻到土道后逐渐落到了队伍中部。
*
辘轳车周遭围了太多库莫兵了,黑压压一片,在雪地中分外显眼。
可汗换了马随车而动,看着母亲推开车门远眺。
“母亲,她们还在僵持。”可汗俯身,恭恭敬敬地禀报马背上看到的情形。
“有援兵?”秦之娍问。
“有,不过百人。”可汗答。
“不止百人。”金珠大臣按马上前,指了指远处晃动的火光,“斥候来报,右侧又有一支援兵正靠拢,看着人数不少。”
护卫统领当即拔刀,呼喝库默兵护住可汗与可敦。
“大概多少人。”秦之娍问。
“已派人再去探看了。”大臣答。
秦之娍思忖片刻,挥手叫另一队兵马补上:“尽早捉到唐笙,此事不得再拖了。”
说话间,她远眺了片刻,蹙起了眉头。
前方的厮杀不知为何忽然停了:追击骑兵按马徐行,远远望去几乎没有再要行进的迹象,拼死抵抗的齐军也停止了运作。
茫茫雪原上,绯袍女官化作一点缀于白雪之间。
秦之娍凭身形和服制认出了缓缓行至两军中央交战处的人,眼眸微瞠。
“停下!”她叫旗兵发令,叫停了整支军队,“侧翼骑兵阻击靠近的援军,将他们隔开。”
顺天可汗不解:“我军势头正盛,为什么要停下?”
“那女官走到阵中,以死相逼了。”秦之娍说,“她不能死。”
可汗仍是不解。
“瓦格人要输了。”秦之娍耐下性子同他解释,“到时候冲在最前边的那四部,还有还击的可能么……”
“齐人元气大伤,我军士气正盛,一鼓作气攻入京师不好么?”顺天可汗越说越激动,言语间藏着轻蔑与期待,好战血脉在身上涌动,“母亲您不是最想回到齐都,回到您长大的地方么。再给儿臣些时间,儿臣一定缚住崇宁帝,叫她来给您请罪!”
他越说越激愤,仿佛秦之娍远嫁和亲的苦难都是秦玅观造成的。秦之娍听着忽觉厌烦。
她道:“丹帐为何做了那么多年的属臣,你的父辈为何连正面进攻大齐的胆量都没有?”
这两句话将年轻的顺天可汗问得泄了气,他赌气道:“母亲!”
秦之娍没有回应他,只派金珠大臣去稳住唐笙,将她接应过来,这才回应汗王的话。
“这仗打得太久了,瓦格必败。四部也有了分裂的迹象,再往前谁敢保证不打败仗?我们蜗居在后,替四部扫清残敌,啃下硬骨头是为了什么,为了完成你兄长那异想天开的统一大业?等到他壮大了势力,再将你们这些弟弟屠杀干净?你真是糊涂!”
“损兵折将去打一场于自己而言没有任何益处的仗,与势力数倍于己的王朝为敌,是下策。那崇宁帝未及二十便将瓦格都拔承天可汗击溃,掌权来收拢各派,清除了所有政敌,培养能臣,推行新政革除积弊,你有那样的魄力?”
可汗一时语塞,整张脸涨得通红。
秦之娍的心终于软了下来,向他说起更深远的打算:“经此一战,齐人亦是元气大伤,大概恢复固有疆土了便不会再战。”
“四部为战乱削弱,库莫便是丹帐唯一的王者。要想不经战事顺利地一统六部,就得同齐人交换筹码——”
“这齐人少傅是崇宁帝故人姊妹,地位颇高且情谊深重。她活着落在我们手中,便是最大的筹码。”
*
两军对峙,走向阵中的唐笙回望起纹丝不动的亲兵快要绝望了。
她不能无动于衷地看着同她朝夕相处的亲兵一个接着一个倒下,或栽于血泊,或身首异处,或瞪大了眼睛惊恐地面朝归家的方向。
零星百来号人,阻挡数以千计的库莫骑兵,连螳臂当车都算不上。
数倍骑兵对阵这轻装步兵就是一场单向的屠杀。
她们都倒下了,她也会重新落到库莫手中,明明她曾向亲兵许诺,要带她们回家。
这种负罪感让唐笙没了生还的欲望。眩晕感裹挟着她,唐笙半身轻晃,刀刃几回擦着脖颈滑过。
她们这样抵抗为的就是不沦为掣肘陛下西进的筹码。筹码罢了,活着的筹码才有价值,死了便是一文不值了。
她想,与其亲眼目睹这场屠戮,不如用自己的死,拖延时间,为亲兵获取一线生机 。
唐笙是这样想的,亦是这样做的,只是方十八扑了上来,死死攥住了她。
“放手……”唐笙劝解她,“如今这情形,你还要逞一时之快,不顾大齐安危么。”
方十八用眼神回绝她,仍是不肯松手。
余光里,库莫人的弓弩已经聚到了她们头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