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尘微
“宵禁。禁军挨家挨户搜查,有可疑人等,当即捉拿。”
*
齐安街上,结伴游街的百姓被披甲带刃的兵丁冲得四散而逃。
连串得火把将街道染得通红,从高楼望去,宛若蜿蜒于暗夜的火龙。
花楼吃酒的富贵哥儿探头去望,未及穿好衣裳,便被禁军揪了下来;酒肆中划拳的汉子看着蜂拥而至的兵丁目瞪口呆;还未来得及收摊的小贩被差役连包袱一道推进了嘈杂的茶楼;未曾出行的百姓门扉被拍响……
无数道门在相近的时刻封上,整个京城都陷入了死寂,惊惧的百姓就连灯火也不敢点。一时间,只有皇城仍是灯火通明。
小太监疾行于廊道,到了颐宁宫前,整理完仪容,方才放慢脚步徐徐入内。
暖阁内燃着香,春意盎然。
“娘娘,殿下,陛下下宵禁令了。”
太后裴音怜正和二公主秦妙姝下棋。
听闻奏报,太后落子的手微顿。
“阿娘,今日不是廿八么,长姊怎么叫了宵禁?”秦妙姝将白子丢进珐琅棋盒里,支着下巴看向母亲。
裴音怜落子后方才作答:“大概是生变故了。”
二公主搭在暖炕边的脚轻晃着:“听说陛下病了,女儿要去陪侍吗?”
裴音怜抬眸:“皇帝今日不在宫中,待她回来了,你自然要去。”
秦妙姝瘪嘴,当下便有些不乐了,但还是乖顺道:“女儿知道了。”
暖阁中熏香缭绕,裴音怜隔着朦胧的烟丝,对太监道:“但听陛下诏令,静观其变。”
“是。”太监正欲退下,又听得太后玉言。
“沈家那边知道吗。”
小太监答:“回娘娘话,眼下京都动乱,想来定是知道的。”
“留意他们。”太后道。
*
朝元观下来的兵马,一队又一队,奏报时皆称未曾见到唐笙。
方箬复命多次,越来越想不通陛下为何要为这宫女动这么大干戈。
第四次复命,方箬直接谏言:“陛下,今日是腊月二十七,如此大动干戈,百姓恐生怨言。”
秦玅观翻过书页,疲惫道:“上个月三司不惜违逆朕意也要朕处置唐笙,你有想过为何吗?”
“可是!”方箬刚要开口,便被秦玅观的带着凉意的眼神唬住了。
方箬咬牙叩首,不敢再直视圣颜。
“朕如此护着她,你有想过为何吗?”秦玅观问。
方箬答:“知道,因为唐大人。”
虽然她竭力压着语调,但还是挡不住那股冲意。陪侍的方汀听了焦心,忍不住小声提点:“方箬!”
秦玅观瞥了方汀一眼,方汀立马垂首,不敢多言。
方箬有血性,敢于直言,多数时粗中有细,但情绪一上头便很难克制。
秦玅观叹息,阖上了书页,掩唇咳嗽,声音压抑且痛楚。
方箬担忧地抬头,仰视着她。
“跪好!”秦玅观沙哑道,“唐简于你们而言是何等恩情,你忘了么!”
方箬被呵得缩手,长跪案前,眉头紧拧。
“可是,唐大人是唐大人,唐笙是唐笙……”方箬小声道。
“住口。”秦玅观不爱将话明说,她道,“领着御林司去寻,朕今日定要见着唐笙。”
此话一出,殿内人皆是面露惊色。
昏暗烛光下的秦玅观,神色晦暗,她松开掩唇的帕子,用指节捏好,藏住上边的血渍。
缓了片刻,她低低道:
“朕,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
城中动乱之际,唐笙所在的地方却分外安静。
前的灰蒙一眼望不着边际,唐笙的模糊的视线里没有第二种颜色。她在摇晃,鼻尖萦绕着厚重的腥味。
唐笙想要伸手抹去面颊上湿热的东西,身体晃动得更厉害了。
“醒了。”
不知哪里传来一道含混的人声,唐笙循声望去,看到了一具臃肿的躯体。
一阵吱吱呀呀的声响过后,唐笙的视野里的篝火有了颜色,但身体却不受控制的颤抖起来。
满脸横肉的差役丢下倒空水的木桶,捏着唐笙的脸颊迫使她抬头:“醒了就别装死人,问你什么,老实回答。”
差役手一松,唐笙的脑袋便像破布人偶那样歪到一边。
她这才发现,自己是被吊着的,双手都被镣铐束着,双脚悬空,只有脚尖能触碰地面。
意识苏醒后,身上的痛觉也在逐渐恢复,唐笙仿佛又回到了刚穿来这个世界的晚上——躯体和灵魂分离,像是鬼魂那样观察这个世界,过了许久魂魄才归位。
钻心的痛意盖过了唐笙的恐惧,唐笙莫名产生了种一切都是虚幻的感觉。
“这位大人,我们似乎有什么误会。”唐笙吞下喉间的血腥味,吃力道,“我也是替官家办事的。”
差役喝了口酒,用刀身照面,抚了抚短髭:“知道,你是御前宫女唐笙,我们拿的便是你。”
唐笙虽然思绪芜杂,但凭直觉作出的反应却并不混乱。
秦玅观早已亮明态度保住了她,三司拿人讲究合法礼,断不需要将她打昏拖到这里。
差役手里的葫芦有些眼熟,唐笙盯了许久,思绪与腊七回宫的那个晚上重合。
眼前这两人,正是当初被方箬吓得屁滚尿流的巡查差役。
肥硕的身躯正在靠近,唐笙记忆那个模糊的面孔愈来愈清晰了。
“你是京兆府的差役,为什么敢拿宫中使女。”唐笙攥紧了手边的铁链,强忍痛意道,“陛下知晓了,这可是死罪。”
差役闻言不屑一笑,唐笙颈侧被架上了砍刀。
兵刃彻骨的寒意蔓延开来,砍刀离她的动脉只有几寸,唐笙僵直了身,不敢有一丝动作。
“那我告诉你,就是陛下要拿你的。”差役挪刀,锋利的刀刃很快在唐笙的脖颈上留下一道血印,“说,唐简写的见闻录在哪里。说了便饶你不死!”
唐笙的鼻息随着砍刀的挪动停滞,全身的血气和晕眩感一齐涌到了颅顶,耳畔瞬间听到了风吹刀刃的细微声响。
“我这刀利得狠,说是削铁如泥都不为过。”差役笑容阴冷,“见过凌迟么,刀子手拿的,都没我手里这把利。”
肩头蓦的轻了,唐笙的脸颊被刀面拍打,黏糊糊的血渍糊得更密了。
“凌迟呢,就是趁你还活着,将身上的肉慢慢儿片下来。”差役拍得很有节奏,每一下都与催命无异,“在这期间呢,要保持你清醒,肉片光了才能让你咽气。”
“你想试试么?”
唐笙大口喘着粗气,头顶传来痛得发麻的撕裂感。
“我不想。”她呢喃,“我要活着。”
差役恶心的嘴脸蓦地放大,他已俯下身盯住唐笙的眼睛:“那你告诉我,唐简将见闻录放在哪里!”
唐笙的理智告诉她,要活下去必须在眼下这种场景保持冷静,可她的身体却在不受控制地颤抖,发出的声音像是被细线悬着,风一吹便会断开。
隔壁狱间传来凄厉的哀嚎声,唐笙打了个颤,瞳孔收缩,呼吸更加急促了。
一直在烤火的瘦弱差役扶着刀走近,拉开了胖子。
“你姊死前有没有留东西。”瘦子温和一笑,“比如书卷、画册什么的。”
唐笙下意识摇头,回神时脸颊又被捏起了。
“你应当知道,唐简在朝中树敌颇多。”瘦差役道,“你眼下在的这个地方叫牢城营。唐简丢进来的人,受过得罪可比你苦上百倍。”
唐笙喉头滑动,强压下喉头的血腥味,顺着他的意思道:“她死前是留了我东西,可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差役两眼放光:“在哪里,快说!”
唐笙说:“放我下来。”
瘦差役朝满脸横肉的胖子抬了下头,胖子会意,松开了吊绳。
唐笙摔了下去,粗重的锁链砸在胸腹间,一歪头便吐出一滩血。她干呕了许久,五脏六腑都在翻涌。
鼻腔和口腔都灌满血,唐笙歪倒在肮脏的草垛上,思绪变得混沌,脑海里的画面就像走马灯一样回放着。
她好像真的要死了,浑身瘫软,完全不受控制,只有脑袋还在运作。
两双沾满泥泞的皁靴在唐笙眼前移动。差役踢了她一脚,催促她快些说话。
“唐家败亡……为了活命……所有物件都典当了……”唐笙编得很慢,说几个字就要停顿很久。
眼前的泥靴晃动得更快了,唐笙控制不住晕眩感,阖上了眼睛。
差役过了片刻才觉察到不对劲,对视一眼道:“死了?”
唐笙放缓了鼻息,差役果然伸指来探。
“还活着!”
“谁让你打那么重的,死了怎么交差!”
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唐笙嘴巴里被塞了一粒药丸,血味混杂下,那股浓重的怪味经久不散。
绑架她的这两人,没有要她性命的意思,唐笙稍稍放心。
冷静下来的这片刻,她也大致想通了自己遭此大劫的原因:
唐简极有可能是掌握了什么朝中秘辛,并且以见闻录的方式整理下来。朝中的秘辛,那自然是能威胁到掌权者地位的把柄。唐简知道得太多,害死了自己,也牵连了家人。
现下,正是有人在寻找她写下的见闻录,从前三司官员明里暗里针对她大概也是因为这事——有了把柄就意味着能操控朝局,左右政令的执行。
唐笙还未从震惊中回味,便被差役拉着衣领丢到长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