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尘微
秦玅观垂眸,乖乖喝药。
今日这药闻着同往常不太一样,应是太医又往里头添了几味药材,唐笙嗅了,心尖都苦得发涩。
最初,秦玅观一勺要分两次喝,片刻后,一勺要分三次喝了。
唐笙望向方汀:“姑姑,能取些蜜饯来吗?”
方姑姑眼疾手快,从披在衣桁上的腰带上摘下了一方荷包。
因为是自个的荷包,唐笙打开得分外熟络。她取出一块果脯送到秦玅观唇畔,秦玅观咬下小半块,唇上沾上了糖霜。
唐笙本想取来帕子同她擦一擦,却见秦玅观微抿唇,用舌尖扫净了糖霜。
皇帝姥儿仪态是没得挑的,即便是病了,细节动作里还显露着优雅。
唐笙又喂了她小半块,皇帝姥儿才愿意继续喝药。
一碗汤药喝下来,秦玅观用了三四块果脯,除了唇尖沾了点湿意,其余一点进食的痕迹都没留下。
她望着唐笙,唐笙也望着她,对视了一会,唐笙才想起来从怀里摸出帕子给她擦拭唇角。
秦玅观懒到连一根手指头都不愿意动了,唐笙擦到一半忽生出种自己在带孩子的错觉。
“朕可以躺下了么。”秦玅观道。
熬了半宿的唐笙脑子转得不太灵光,她觉着这话不太对味,一时半会又想不出哪里不对味,思忖了会才道:“您不饿吗?”
秦玅观:“不饿。”
“用些早膳再歇息吧。”唐笙道。
秦玅观:“好。”
侍奉秦玅观喝了药,用完膳,唐笙又陪她漱了口,擦了面,忙出了一身汗。
待到她掩上帐帷退出内殿时,唐笙一低头,看到了胸前的鸬鹚补子才意识到了不对劲。
她现在是正儿八经的正六品女医官,又不是御前婢女了,怎么莫名其妙干了一通御前婢女该干的事?
真真是全天下人都成了皇帝姥儿的奴才了。
唐笙取了药箱,越想越不对味,临走前还顺便取走了昨晚忘拿的青玉填金盖碗。
回了耳房,唐笙将那盖碗和秦玅观的画像塞到了一齐,又整理了一通药箱。
她今日还有另一桩事没做,因而不能歇下。
地上还残留着昨夜的雨水,天际却又显出了灰濛。
唐笙出门时带上了油纸伞,经过昨日秦玅观乘辇走过的梅树,天上果然飘起了雨丝。
地上飘满了残花,绵密的雨丝落于水凼,激起了波光,唐笙撑伞的身影映在了水凼上,片刻间便不见了。
御林卫们都认得她,唐笙求了方三娘,得了通融才进了大狱。
霉味和血味一齐扑来,不好的回忆再次涌上心头。
唐笙下意识抚过后颈的伤疤,仍能感受到痛楚。
她给守卫塞了银锭,称是吃酒钱。守卫们笑呵呵地接下,对她客气了许多。
三娘陪着她入内,狠狠瞪了两眼收钱守卫。守卫们笑里又带了几分谄媚。
“尽量不要待太久。”三娘道,“久了陛下那边过问起来,我也不好应付。”
唐笙颔首:“我明白,姐姐放心。”
行至单间牢房,方三娘顿住了脚步,只留唐笙一人上前。
阴暗逼仄的牢房里,云霞抱着双膝蜷缩在角落,身上脏兮兮的。
听到脚步声,云霞蜷缩得更紧了,头也埋到了膝上。
“海曙托我将这个带给你。”唐笙轻声道,“你或许能用上。”
听到熟悉的声音,云霞不可思议地抬起头,眼底泛着泪光。
她扶着墙走来,同唐笙隔了一扇狱门。
脏兮兮的手接过了唐笙手里的纸包,云霞拆开,摸着里边的东西,矮下身去,抽泣起来。
“这是她攒了许久银子才弄到的,给了我,她明年怎么办?”
唐笙鼻尖也有些发酸。
她也是昨日才知晓云霞和海曙的关系的。
这两个小宫娥结成了对食,约好了到了出宫的年龄便找个安宁的地方定居,好好过完后半生。
可是……
“她让我同你说,日后她来替你寄银子,你不必忧心你的父母了……”
云霞哽咽了下,忽然失声痛哭。
“我不该鬼迷了心窍贪图钱财”她断断续续道,“是我连累了她,是我连累惨了她!”
云霞膝行上前揪住唐笙的衣袍:“她同我亲密,此事之后必然是要被放逐出宫的,求你,求你同陛下说说,留她在宫里……”
宫女们年满二十六岁便会被放出宫自由婚嫁,在此之前,她们都会卯足了劲积攒银两,好为日后做打算。海曙今年刚满十七,父母双亡且没有兄弟姊妹,亦买不起田产,若是放出去了,独自谋生会很艰难。
唐笙明白她所担忧的,却也不便回答她的话。
“我……”唐笙心绪芜杂。
“唐大人,我对不起您,若有来生我愿为你当牛做马!”云霞哭着朝她磕头,“事到如今,我还要拜托您将这些带回去——”
“我是将死之人,用不着这些,可海曙她还要活着!”
唐笙喉头发涩,云霞从前从不这样唤她。她总是笑眯眯地唤她唐笙,高兴起来还会碰碰她的肩膀。
“你留着,她心里或许会好受些。”唐笙越说声音越低,“你不用唤我唐大人,我并不恨你。”
牢房内静了下去,云霞的啜泣声像是扎在唐笙心上的细针,痛感绵密。
“我对不起你。”云霞哽咽重复,“可我今世无法赎罪了。”
……
唐笙离开时,怀里抱着海曙托她带来的东西。垂眸时,唐笙能看到云霞留下的指印,她不忍想象,海曙看到后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她刚转身,行了几步,云霞忽然攀着栏杆起身,朝着她的背影道:
“唐笙——”
唐笙回眸。
“宫中人卷入朝局,到最后皆是沧海浮萍。你要——”
说到这里,云霞顿住,只是垂泪。
她许久不出声,方三娘揽过唐笙的肩膀,低低道:“走吧。”
*
天色已暗,宣室殿内,方汀重又点燃了安神香。
秦玅观嗅着味道,睁开了眼睛。
“奴婢以为您睡着了。”方汀阖上香龛上前一步,“要扶您起身吗?”
秦玅观低低道:“交给你的事,办妥了么。”
“回陛下话,六娘已经去办了,云霞家在陇川,想必六娘两日后才能回来。”方汀答。
秦玅观翻了个身,背朝方汀:
“她今日去御林司了么。”
方汀知道这个她是指唐笙,答道:“去了,同奴婢告假时说了。”
秦玅观叹息:“还是太心善了。”
方汀笑了,眼角的皱纹连成一片:“您也善呀。陛下是真仁君呀。”
榻上的人静默了片刻,才道:
“朕哪是什么仁君。只是她同朕说了,眼里湿漉漉的……”
第43章
走出逼仄潮湿的大狱, 唐笙扶着墙,大口大口地喘息。
“十九?”方三娘替她顺气,“是想吐么?”
唐笙摇头, 她只是又想起了那两晚的经历了,心口像是压了大石块, 身上的痛楚和心理上的屈辱全都密不透风地涌了过来。
“我歇一会便好。”唐笙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又倚墙立了会才重新走上宫道。
方三娘放不下心,坚持将她送到宣室殿附近才离开。
海曙知道她今日要去御林司,下了差一早便候在了宣室门前。见唐笙抱着东西回来,心凉了半截。
海曙望见裘衣上带血的指印,眼泪簌簌。唐笙想说些宽慰她的话, 却见她背过身去,擦拭干了泪水,强忍着哭腔和自己道谢。
回到耳房,躺在榻上的唐笙阖上眼,脑海里全是云霞蜷缩在角落里的身影, 耳畔响着云霞最后同她说的,宫人卷入朝局, 最后皆是沧海浮萍。
窗外脚步声阵阵, 但没人来吵她。心烦意乱的唐笙抱起棉被,将自己从头到脚裹了个严实。
*
秦玅观只歇息了一日。
翌日清晨,她便召见了沈长卿和一众阁臣。
陈奏完几件要紧的政务,刑部侍郎问起了万寿节后的安排。
“陛下, 照例,新春伊始和万寿吉日是不处决人犯的, 年前谋反的扬澍等人是否等到秋后处决?”
秦玅观未脱病气,神色恹恹的:“他们招供了么。”
“回陛下话, 未吐出新话来。”
“裴敬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