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尘微
四目相对,方二娘呆了呆:“唐笙?”
“二姐!”见着熟人唐笙一阵欣喜。
方二娘从蓑衣下摸出一方油纸包,探了探手:“多开些窗,这是给陛下的干净衣物。”
京兆府离此处较近, 想来是方姑姑差人去通知了二娘。
唐笙忽感迟疑,她不确定, 秦玅观是否在意她以这样的姿态被旁人瞧见。
她正要询问, 怀里的秦玅观已将薄毯拉高,将自己整个埋了进去。
唐笙会意,多打开了些窗。
方二娘即将掷油纸包时又呆了呆。
她俯身,拉紧缰绳, 将东西递了上去,唐笙接过后, 车窗很快就关上了。
方二娘揉揉眼,拍拍面颊——她真是眼花了, 竟觉得陛下方才正趴在唐笙怀里,还搂着她的腰。
她一走神,马匹便落了后,方二娘挥鞭,靠近舆车。
“陛下,微臣还有一事启奏。”
事关重大,她知晓分寸,没在雨里说,而是摸出官袍里的折子递了去。
车内探出一双骨节分明未戴配饰的手,方二娘望了一眼便知又是唐笙。
“陛下在车内吗?”方二娘狐疑道。
“陛下圣体不适,正在养神。”唐笙应声,“方大人可直接陈奏,陛下正听着呢。”
“陛下——”方二娘拔高了音量,“折子上写清楚了。那几人微臣留在府衙了,并未外露消息。微臣告退!”
舆车内传来的还是唐笙的声音:
“陛下说,知道了。”
马蹄声渐远,方二娘调转了方向,策马奔驰。
病怏怏的秦玅观睁眼,揪紧了唐笙的衣角。
“陛下?”
“念给朕听。”
秦玅观都这样了也不愿歇着,唐笙眸光烁动,忧色和怜惜溢于言表。但唐笙不敢违命,打开沾着湿气的匣子,取出奏折念了起来。
忽略文书冗长的格式,唐笙从重点内容念起。
秦玅观贴着她的颈子,能感觉到她说话时轻微的震颤。
她身上暖和,心跳清晰有力,秦玅观嗅着心安的味道,心绪慢慢宁静。
因为没有标点,唐笙断句有些吃力,秦玅观听得也有些吃力。
方二娘在折子上说,辽东一女铁匠领着同村六口人进京告状了,在她府衙门口击鼓鸣冤。
辽东雪灾期间,当地县官克扣赈灾银两中饱私囊,导致百姓难以重建家园。百姓年前播种下的小麦几乎全被冻死,而官府发下的越冬的种粮又因饥荒全部煮食了。春来雪融,又引起了洪灾,村中染起了瘟病,千余口人死伤大半。
念到这里,唐笙已是眉头紧蹙。
正月里听方汀等人念多了福泽天佑论,唐笙现在听到天灾总会联想到这些。
“陛下,这未免有些太巧了?”
秦玅观头晕,身上还冷,不太想说话,她强忍着难受应了声:
“是巧。”
唐笙从她的语调中敏锐地觉察出不对,试了试她的额温。
淋了场雨,秦玅观这会不烧,今夜也一定会烧。
唐笙侧身解开放置于边缘的褡裢,取出了小葫芦装着的怯风舒筋丸送到了秦玅观嘴边。
秦玅观嗅着药味,知道她是觉察出不适了,启唇吞下。
唐笙又从案下摸出了方汀备的温水,喂了秦玅观一口。
她昨晚挑药挑得细致,今日带来的都是苦味较淡的,饶是这样,秦玅观还是觉得苦。
唐笙见她皱了眉,便知道她是嫌苦了,又小心翼翼的摸出本属于她的荷包,挑了没沾水的果脯喂给秦玅观。
做这些时,秦玅观连眼睛都没睁。
唐笙没再吵她,理好了薄毯,下巴抵在秦玅观的乌发上。
典礼上众人都必须佩关戴帽,秦玅观和唐笙的发都未湿多少。
唐笙有些庆幸,若是这个天湿了发,又拖了这样久,秦玅观可能就要病得更重了。
她们未曾再有对话,一时间,舆车内唯余清浅的呼吸。
雨声和微晃的车驾都催人入眠。
秦玅观靠着唐笙,竟生出些不想搭理这些琐事的冲动了。她听着唐笙的心跳,就这样睡着了。
回到禁宫已近未时。
秦玅观将捂得暖和和的棉直裰交还唐笙,在车上更完衣,方才入殿。
雨已经停了,唐笙扣紧衣带,匆忙跟着下了舆车。
“回去。”
秦玅观由方汀扶着,回望了她一眼。
唐笙巴巴立在原地,心头漫上委屈。
“回去喝碗姜汤,沐个浴。”方姑姑替秦玅观补充,“莫要染上风寒了。”
唐笙眼里的灯笼升起了,委屈相立马散了。
秦玅观背身,掩唇压住喉间的痒意,迈步入殿。
方汀已备好药浴,央她泡一泡。
秦玅观解着绦带,忽觉眼前一片黑青。
她扶着榻缓了缓,缓缓道:“申时二刻召方清露。”
“是,奴婢这就去传命。”方汀应声,“您也要歇一歇呀!”
秦玅观俯身,觉得胸闷得厉害,快要喘不上气了。
她向前行了两步,身体不受控制地倾倒。
方汀忙搀扶住她,朝外间道:“速传太医!”
*
宣室殿一片杂乱时,钦天监的一众官员也没闲着。
听闻秦玅观回宫,他们早早便跪候在宣室门前。
没成想,不仅没等着秦玅观通传,反而等来了鱼贯而出的御医。
年迈的监正慌了神,揪住了御医的衣袍,自己却忘记了起身。
“陛下,陛下如何了?”监正忐忑道。
监正品阶比御医要高,御医不敢立着,也随他一道跪下,答道:“病势汹涌,怕是要辍朝修养了。”
听得此言,监正身后跪着的一溜官员一片哗然。
监正双目望天,跌坐于地,一口气没提上来,险些昏过去。
御医又是掐人中又是按穴,这才把他救了回来。
监正歪躺在御医手臂上,哭道:“这几日从未起顽云,铜乌亦指着西北向,为何,为何会落雨呢!”
众人一阵哀叹,面露凄色。
测错了天象,影响了祭典,害得皇帝淋雨昏厥。这中间任何一项都够他们掉几回脑袋。
“吵什么吵!”行至殿前的方二娘喝了声,“搅了陛下清宁,你们担待得起吗?”
小老头们收声,跪成了一片。
“余监正,陛下召你。”
“方大人,陛下醒了?”
“醒了。”
小老头哆哆嗦嗦起身,步履蹒跚,每走一步便要回望同僚,颇有种“壮士归去不复还”的心酸。
重重帘幕掩映下,秦玅观正倚榻喝药,身侧立着个身形高挑的女医。
监正隔着三道帷幕跪下,面前还横着一面屏风。
“罪臣余闵叩见陛下——”
秦玅观嗓子不适,由方汀代为问话。
“陛下问你,钦天监是如何测出今日是晴日的。”
“回陛下话,照例,祫祭应在除夕之前,过了除夕,要挑选吉日就难了。”监正边答话边发抖,胡须颤来颤去,“年后的吉日,除却今日也就只有本月初七和十六了。”
“开春来,祭祀日、春耕日、先蚕日连着安排,仔细算来,也就只剩今日了。”
“这几日晴晌多,阴天也少,天上也无顽云,照理说是不该落雨的。”
秦玅观抿着药,觉得钦天监没有在此事上冒风险的必要,说是意外倒还是合理。
她下了道谕旨,罚了钦天监一众官员半年薪俸,要求清除渎职、能力欠佳的官员。
监正又哆嗦着退下了,秦玅观挥手,亦让宫娥们退下。殿内只留下了唐笙、方汀和方清露。
“今年祫祭误了吉日,皇室先祖要落场雨惩处了朕不成。”秦玅观轻咳了声,语调微哑。
“事在人为,监正未曾测出落雨,不代表其他相官没看出。”方二娘道,“陛下切勿自责。”
“朕从不信什么天象福缘。”秦玅观拭着唇角,“朕只信人定胜天。”
方二娘低低道:“辽东距京城八百余里,沿途有司官员若要欺上瞒下,他们便到不了京城。祭典和这次告御状的又碰在一道,说是巧合,恐怕无人会信。”
唐笙抬眸,望向榻上的秦玅观。